第31章

陶孟青抱夠了,松開景逸。

景逸撿起自己的背包,氣呼呼地從廟裏退出來。陶孟青在身後喊他,他就裝沒聽見。他返回到原路,往更高處走,忽然聽到一陣清脆的鈴铛聲,前方出現了幾頭羊,漸漸的,羊的數量越來越多,足以形成羊群。羊群墊尾的是一個矮小的人影。景逸湊向那人影,竟是一個小孩。

景逸觀察他,穿得破舊,不至于褴褛。鞋子和臉都不怎麽幹淨,髒兮兮的。

未成年羊倌,放在過去的農村并不稀奇,但現在國家扶貧抓得緊,争取人人都有學上,接受九年義務教育。這個時間段,也不是什麽節假日休息,學生們應該還在學校的。況且他們現在所處的紅土鄉不算貧困地區,這小孩獨自一人出現在這人跡罕至的地方放羊,确實有點詭異。

景逸向他搭話,他可以說普通話,但鄉音很重。他問小孩,那廟是什麽廟。小孩先沒理解,後來經他指了方向,才反應過來。

“狐爺廟,這下邊的廟都是狐爺廟,那上邊的廟都是雷神廟。”小孩一邊說,一邊揮着羊鞭朝山頂指。

景逸盯着他沾着泥土、邊緣已經脫膠的運動鞋,心裏驀地有些酸楚。

陶孟青追了上來,看見景逸正把背包兜裏的食品往外掏,遞給一個孩子。孩子有些羞赧,卻還是接住了。

“上幾年級了?”陶孟青上前,問孩子。

對方擡頭,面帶躊躇地看眼前這位陌生人。

景逸連忙解釋陶孟青的身份,同伴。

小孩微微一笑,并不作答,這笑看起來很成熟,一點兒孩童的稚嫩都沒有。

“這村裏的人,都去哪兒了?”景逸幹脆轉個話題。

“搬走了,這裏不住人了。”

“那你呢?你住哪兒?”

小孩指了一個方向,是開車來時路上的另一個岔道口,那裏也有片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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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群咩咩叫起來,擠着往山下走,小小的羊倌與他倆揮揮手,道別。

陶孟青感慨,“他住的那村子,離這邊也有好幾公裏吧,這小孩真不容易,小小年紀就得這麽辛苦。”

景逸似乎忘了還在生陶孟青的氣,自然地接話,“是啊,希望他還在讀書,不要荒廢了。”

見景逸不記仇了,陶孟青立馬讨好似的笑,“都走了一上午了,咱們要不找個地兒休息一下,吃點東西喝點水,補充補充能量?”

景逸沒有反對,“再往上爬一點兒,沿途看看,找個位置吃東西吧。”

越往上走,野草越少,樹木越多,山林間的幽香,随着風散向四方。

他們選擇在一片野果林附近的空地停下來。景逸特地去看了那些野果,長得瘦而小,卻各個紅得像瑪瑙。地上有不少掉落而爛掉的,還有明顯被鳥兒啄食了剩下的。

景逸端起相機,照了起來。

陶孟青在身後叫景逸,他在草上鋪好一次性桌布,順便把食物拿了出來。

景逸摘回了些品相看起來不錯的野果,用衣服兜着,然後一股腦倒在了桌布上。

“這能吃?”陶孟青拾起一顆果子,狐疑道。

景逸充滿信心地一笑,“怎麽,怕我毒你?”

陶孟青撇撇嘴,用掌心揉着果子權當擦洗,再潇灑地丢進口裏,結果臉痛苦地一皺,呸呸兩下,舌頭也吐了出來。

“好酸好酸!”

景逸哈哈大笑起來,大約是情緒高漲,顴骨都浮出了紅暈。

陶孟青發覺自己這是第二次上當了。可這一次,他并不怎麽惱怒,他看着景逸開懷大笑,自己也翹起嘴角,跟着笑了。

來到山林間,景逸性格似乎變了,整個人異常生動。好像他以前的冷淡疏離,只是一種假象,真實的靈魂被刻意地限制在一個硬殼裏。

村莊在廢墟裏沉睡,可景逸的靈魂卻在這裏蘇醒。

沒有熱食,只能吃點兒面包巧克力填肚子,唯一熱的,是景逸背的保溫瓶裏的水。

陶孟青說,要是早知道景逸準備的這麽簡樸,自己就背幾盒發熱米飯上來了。

景逸乜他一眼嗤他挑三揀四,有的吃就吃吧,爬山最重要的是輕裝簡行,保持體力。

吃完休憩,時間已然下午。天色不如上午那般明亮,山林裏傳來悠長的鳥叫聲。

他們繼續上路,途中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陶孟青向景逸抱怨,與其說是來約會,實際上是來采風的吧。景逸笑笑,并沒有否認。

話都攤開到這個程度,陶孟青破釜沉舟問:“我像這樣陪着你,那你對我……有沒有增加點兒好感呢?”

景逸沒說話,他蹲下身,從路邊摘了顆果實,放進嘴裏一咂,然後轉身,神态自若地問陶孟青要不要嘗一嘗。

陶孟青被坑怕了,目露猶豫。

“不要就算了……”景逸不屑地聳聳肩,嘟哝,語氣裏似乎還在嫌棄陶孟青沒有膽識。

陶孟青一狠心,“那你給我摘一顆。”

景逸瞟對方一眼,挑着眉毛挑選,真給陶孟青摘了一顆。他夾着野果,準備遞給陶孟青,不知何時,陶孟青湊上前,掌住他的腕,就着他的手指,用唇瓣銜走了果子。

濕潤、溫熱的觸感留在指尖,像被偷偷吻了一下。

陶孟青一咬,很脆,不甜也不酸,但滿嘴的清香。這回,景逸倒是沒騙他了。

景逸見陶孟青吃完了砸吧嘴,盯着自己壞笑。就知道,這是陶孟青在“報複”回來呢。

景逸腿也蹲麻了,起身,“幼稚!”

“你不幼稚?”陶孟青不甘示弱。

“你最幼稚!”景逸丢下這句,一個人悶頭向前。

陶孟青加快步伐,去追他,想和他搭話,只換來沉默。就這樣“你追我趕”走着,他們竟然碰到了一片古老的塔林。

被風霜侵蝕的塔尖指向天空,塔之間有序排列,布局類似墓園。他倆走在這之間,并不覺得陰森,只覺得肅穆而寧靜。

景逸偶爾停下來,照相。陶孟青就看着景逸,忽然覺得天地間的一切都飄渺了起來,什麽都微茫不足道了。

唯一能夠确認的,只有此時的自己與對方。

“佛教裏是不是有種說法,塔是鎮魂的?”陶孟青問。

景逸轉向他,“大概吧。”

還未到頂,他們必須繼續。随着高度的攀升,天空愈發遼闊,雲朵也離他們愈發近而龐大了。

“快到了。”景逸說。

陶孟青點點頭。

他們沒再遇到小孩說的雷神廟,景逸有些遺憾,大約得走別的路徑,才有機會碰,就跟開盲盒似的。偶爾路邊有長得猙獰的植物,奇形怪狀的被風化的石頭,也是山林給的彩蛋。

終于登頂。★咬幺☆

陶孟青興奮地嚎了一嗓子,景逸比他平靜許多,環顧四周。

在靠近懸崖的邊緣,立着一個殘破的石基,石碑被敲掉了,所以也無從考證,那上面到底記載了什麽。

向後看,村莊已經不見蹤影,向前看,是漫山遍野的樹海,農田都藏在了裏面。

風吹過,林海起伏,綠色波紋一圈一圈,悠揚地蕩向天邊。風拂過石基,深山裏的百年光陰被吹走,只餘下一點見證。

景逸四下裏張望了一番,走到一塊平整的石頭上,坐了下來。

陶孟青還沒搞清楚狀況,景逸已經從背包裏掏出來速寫本,看向他,解釋,“我參與了一部動畫制作,其中的場景布局由我負責,最近我挺缺乏靈感,很苦惱,現在一下子湧現了許多靈感,我得馬上記錄下來。”

陶孟青十分理解地點點頭。他也靠着石頭,盤腿坐了下來,“你畫你的,我等你。”

景逸沒再說什麽,埋首,筆尖刷刷,落在紙上。

陶孟青看了好一會兒認真狀态下的景逸,然後閉上眼,感受自然帶給他的安靜。

真的很安靜,這種安靜是自然才能賦予的,不是那種死一般的寂靜。

你能聽見風聲,鳥聲,聞到植物氣味,它們輕輕拂過你的身上,不會使你孤單。

除此之外,令陶孟青最為沉醉的,便是一睜眼,就能捕獲到景逸。這是他夢寐以求的場景。他甚至想,就這樣定格這一刻,整個世間,就只剩下他們倆,相依為命。

他又忍不住去看景逸。

景逸垂着眼睛,睫毛長長,被密林篩落的光斑,掉在他的眉眼上閃耀。一種深不見底的安靜,也從景逸身上散發出來了,宛如與世隔絕的仙子。

果然,他的靈魂在這裏。陶孟青再次确認。

“好了。”景逸合上速寫本,轉頭去看陶孟青。

陶孟青腦袋歪在石頭上,閉着眼,像是在打盹。

景逸眼珠滴溜一轉,低下身摘了一根草,去撓陶孟青的鼻尖。

陶孟青皺起眉,有醒轉的跡象。

景逸抿住唇,盡量憋笑,陶孟青緩緩睜開眼,一把抓住了他“為非作歹”的手。

景逸心裏一跳,想要抽回手,陶孟青沒允許,順着他手,直接十指交扣,握住了。陶孟青低頭,吸吮了下他的手背肌膚,蜻蜓點水似的,而後擡頭,朝他得意地一笑。

景逸回過味來,自己是不是又被他占了便宜?

他狠狠甩開陶孟青,一臉不高興,“我警告你,沒有下次了,如果你再這樣,咱倆就別見面了!”

這可不是陶孟青想得到的結果,他腆着臉,為自己的“過火”道歉。

景逸覺得他不誠懇,懶得理他,自顧自整理好背包,準備下山。

“這就回去了?”陶孟青問。

景逸垂着眼睛,并不看他,臉上找不出更多表情。

陶孟青怕自讨沒趣,只能悶聲,亦步亦趨跟着。

接近下午四點,天忽然暗了,跟陰天一樣。山裏的氣候朝變夕變,沒個準,這會兒刮來的風,跟刮刀子差不多。

陶孟青看見景逸縮着脖子,圍攏衣領,明顯是感覺到冷了。可他也沒法紳士,自己也就裹了一層沖鋒衣,一脫,裏面就是短袖。

他想了想,快步上前,“冷吧。”

景逸沒搭理他,冷着臉,繼續走自己的路。

他不氣餒,深吸一口氣,捉住景逸剛從衣領上騰下來的右手,往自己掌心裏捂。

景逸一僵,停下來,沒鬧明白,這是在幹嘛。

“我體溫一向很高,幫你暖暖。”

陶孟青的确很熱,像火爐,殷勤搓着他的兩只手,烘得他手心一陣暖,身體也像暖了起來。可他還是本能地想甩開,沒料到陶孟青問:“難道牽個手,就會讓你動搖了?”

景逸沒吱聲,喉結輕輕滾動着。

陶孟青心花怒放,知道這激将法起了作用,将景逸的沉默當做默許,牽着景逸很走了一段路。有時,路太窄,無法兩人一并通過,手的聯系就斷開了。

他們就這樣,有些怪異地,牽一會兒手,松一會兒手,待天完全黑下來之前,下了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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