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加完油,倆人一前一後去了趟廁所。陶孟青從廁所出來,看見景逸正靠在車頭,瞭望着遠方。他安靜地走到景逸身邊,循着對方角度去張望。

已經是冬季了,但南方似乎接受寒冷的訊號會慢一些,山林依舊絢爛,金黃色與血紅色的樹葉,像海洋一般層層過渡,吞吐着傾洩而下的陽光。

“好像在燃燒哦。”景逸說。

“真的呢……”陶孟青附和,“以前都沒觀察過,原來山林到了這個季節,會是這樣的。”

景逸眯了眯眼,“其實每個地方的景色都不一樣,祖國太大了,要是東北的話,這會兒,樹林大概都被鵝毛大雪覆蓋了吧。”

“确實。”

景逸忽然轉身鑽進後座,像在找什麽。不一會兒,他掏出了個單反,調好系數,對着火紅的山林咔咔照了數張。

陶孟青湊過去瞧,“哇”了一聲,“你照得太好了吧,跟油畫一樣。”

景逸安靜地笑了一下,“素材。”

“素材?”陶孟青疑惑地重複。

“要是看見不錯的景色,我都會盡量記錄下來。畢竟,眼睛和腦子沒那麽可靠。”

陶孟青點點頭,大致能理解。

重新啓程上路。

紅黃間雜着微微的綠,在高速路兩旁過渡,倒退,偶爾會看見一點山尖,呈鐵灰色,像樹海裏突出來的礁石。

導航裏在報,距離目的地還有四十來分鐘,約摸二十公裏。

“回程讓我開吧。”陶孟青建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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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景逸很幹脆,用餘光瞥了對方一眼,“你是在講究有來有往嗎?”

陶孟青手肘撐在玻璃上,支起半邊腦袋,語氣認真道:“你不怕疲勞駕駛,我怕。”

“有道理。”景逸附和地笑了兩聲。

原來也可以不尖銳,陶孟青想。

藍色指路牌上出現“紅土鄉”字樣,離下高速的收費站,不到兩公裏了。

下高速,走了一點國道,進入村路,村路維護得還算平整。

視野裏出現了一道石門,風吹日曬的侵蝕痕跡,異常顯眼。石牌匾正中央凹下去的溝壑裏,用紅漆填充着“石灰窯”三字。

雖然叫石灰窯,可此地并不盛産石灰。歷史考究不詳,據說以前洪水泛濫,當地人口大量遷徙,逃往高地,留下的村民們搭了十個棚,故稱“十棚村”。後期為何被稱為石灰窯,有一種說法是當地産一種野生當歸,村民們叫做石瑤當歸。後來被某些人聽岔了,諧音成石灰窯,傳着傳着,此地就被稱為了石灰窯。

車停在了一棵大槐樹下。

槐樹看起來歷經滄桑,樹幹粗壯,大概是冬季落了不少葉,樹冠稀疏,枝桠上還挂着零星鳥窩,可窩裏不見鳥影。

陶孟青跟着景逸下車,繞到後備箱。他正好奇地打量四周,景逸丢給了他一個防水材質的雙肩包。

“背上。”景逸命令。

“啊?”陶孟青掂量着書包重量,不解,“我們這是要——”

“探險。”景逸眨眨眼。

陶孟青有點懵,但還是按照景逸說的,背上了雙肩包。

“不太适合你啊……”景逸抱臂做研究似的,圍着他轉了一圈,“我還以為你什麽都能駕馭呢。”

陶孟青撓了下後頸,“我、我肯定有不适合的東西啊。”

景逸沒說什麽,摁了下他的肩膀,溫柔的壓力傳過來,攪得他心一顫。

景逸也需要背一個雙肩包,形狀感覺比陶孟青那個更加飽滿,陶孟青怕他受累,提出交換,被景逸拒絕了。

鎖好車,兩人并肩走進村莊,背影跟專業的徒步者幾乎沒差。

到處是推倒的院牆,野草叢生,早已沒有人生活在這裏的氣息。荒涼錯落在一扇扇黑洞洞的磚房窗口裏,窺視着這兩名外來客。

青天白日,陶孟青都感到後背涼飕飕的。

景逸告訴陶孟青,要穿越村莊,去往高地。

“你來過這兒嗎?”陶孟青忍不住問。

景逸搖搖頭,“第一次。”

陶孟青訝異,脫口而出,“那你還帶我來?”意思是,這是不是有點莽撞,有點危險?

景逸并沒看他,卻讀懂了他的語氣,“不喜歡探索未知的事物嗎?我還以為你會有點兒冒險精神呢。”

陶孟青一噎,“得看情況,這窮鄉僻壤的,我還真有點害怕。”

景逸瞟他一眼,調笑,“怕什麽?怕這裏窩藏着殺人犯啊?”

“你、你能不能想點好的啊?”

景逸攤開雙手,嘆了口氣,“怕的話,那你要不別往前走了,就在兒這等着我?”

陶孟青瞪圓眼睛,“那怎麽行?”

景逸側臉,朝陶孟青丢了個眼刀,“那你廢話還這麽多?”

陶孟青再次哽住,手指攥緊胸前的背包肩帶,識趣地閉上了嘴。

終于走到村莊盡頭,一條小河和石階赫然出現。河水麟麟,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走近些,發現那臺階不是石頭建造的,竟然是很多碎瓦、碎瓷壓制混合在一起,再抹了層厚厚的白灰,最後凝固,堅硬如磐石。

景逸來回走動着,忽然停住,端起照相機,應該是找到了最佳取景點。

陶孟青盯着他,心底忽然閃過一絲不快的預感,約會不會只是幌子吧,景逸實際上是來采風的?誰沒事,跋山涉水地來這荒郊野嶺啊?

可眼下,自己不正是這大冤種嗎?

他一邊想,一邊把肩帶又攥得更緊了些,手指關節都發白了。

拾級而上,道旁盡是接近半人高的草,腳底下的路,變換着顏色,白到灰再到紅,越往上材質越清晰,仔細一看,是磚瓦的本色。

——紅,就像來時那山林一樣,被陽光直射,仿若要燃燒起來。

景逸一直走在陶孟青前面。這山上太寂靜了,以至于他看他的背影,也像歸于萬籁俱寂。景逸環顧四周,停了下來,陶孟青循着景逸側腦袋的方向,發現了草叢後有一處殘破的飛檐。

強大的洞察力。陶孟青心忖。

“我要過去那邊。”景逸手指一揮,同時表示,你要跟上來。

陶孟青了然地點點頭。

沒有任何路徑,只能用手扯和用身體撞開礙事的雜草。

走到跟前,是一座破敗的廟宇,到處挂滿蛛網。門窗都腐朽不堪,搖搖欲墜,不知在這裏經歷了多少年歲。

景逸用手肘頂開了半掩着的門,粗噶的吱呀聲響起,像在拉風箱。

他回頭,看陶孟青有沒有跟上,發現對方跟是跟上了,只是那麽大個個子,卻佝偻着背尾随,神情也是一派恹恹,別提多蕭索了。

小寶要是不開心了,跟這副模樣相差無幾。

景逸在心底偷笑,也好,希望陶孟青以後知難而退,別打約會的心思了。

正殿屋頂坍塌了一部分,景逸站定觀察了一會兒,還是決定進去。他剛一踏入,就猝不及防地與一雙怒目相對。他條件反射地後退幾步,撞到陶孟青胸膛。陶孟青扶了他一下,他站穩,重新去瞧。

一尊彩塑神像,脫落了大半顏色,露出了紅泥塑成的基地。

“這供的是什麽?”陶孟青在他身後問。

他搖搖頭,隔了片刻,“應該是哪裏的菩薩吧。”

陶孟青接茬,“土地公之類的?”

“土地廟不需要這麽隆重的廟來供,就一般在路邊修個小廟就行了,這深山裏的,大概是本地信仰的某種神仙、或者菩薩。”

陶孟青盯着景逸肩膀,“你對民俗很有研究嘛……”邊說邊伸手去摘景逸後肩頸不小心挂上的蜘蛛網。

接觸的一剎那,景逸敏感地回頭,與案臺上的泥塑,竟有了幾分相似眼神。

陶孟青無辜地眨眨眼,“蜘蛛網。”

景逸愣了愣,尴尬地別開臉說謝謝。

借着光亮細細端詳,景逸耳根至後脖露出的肌膚之下,有絲絲縷縷的泛紅。像玉壁裏沁入一絲血,詭谲豔麗。

陶孟青發覺了,本來低沉的心情一掃而光。

他上前,貼在景逸背後,嗓音低沉,“你說這裏會不會有文物?要是咱們找到了,算咱們的,還是算國家的?”

他能明顯感覺到景逸身子一僵。是因為自己的突然靠近?可他卻聽到突兀的問句。

“那是什麽——”

陶孟青疑惑地擡頭張望。

“不會是蛇吧?”

“蛇?!”這回換陶孟青無法淡定了,他從小就怕蛇、蜥蜴、青蛙這種活物,本能地大步往後退,一直退到殿外。

景逸沒跟着出來,陶孟青心裏一驚,不會出什麽事吧。他卸了背包,壯着膽子,跨站在破門檻上,喊景逸的名字。

景逸慢悠悠從裏面走了出來,但表情有些奇怪地盯着陶孟青腳邊。他抿住唇,看起來頗為緊張,眼睛逐漸瞪圓,情緒過渡為驚惶,似乎發現了什麽危險的生物。

可怖的安靜。

陶孟青背部掠過一陣陰涼,一動不敢動。他懷疑那在殿內的蛇,游走到了自己附近。

過于安靜,就會把一切動靜放大。

陶孟青全憑景逸的表情,在判斷現狀。

蛇用腹部無聲滑行,也許,會冷不丁給他一口;也許,就這麽老老實實當個木頭人,那蛇祖宗就能大發慈悲放他一馬。

就在他胡思亂想之際,景逸猛地彎下腰,爆發出一陣爽朗的笑聲。

“原來你這麽怕蛇啊?”景逸徐徐直起身子,一臉得逞的快樂,“我演的好不好?是不是把你這專業的都騙了?”

陶孟青自知被耍,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竭力為自己找場子,“要是真有蛇,我看你也笑不出來了。”

景逸聳聳肩,不置可否,“真有蛇了,我也不怕啊。”

“你就嘴硬吧。”

“我可不像你,那麽怕蛇。你不去招惹蛇,蛇就不會來攻……”

話還沒說完,陶孟青的面孔,驟然在景逸面前放大。他們忽然離得很近。

“你騙了我,準備怎麽補償我?”

景逸一愣,剛想說憑什麽讓我補償。陶孟青突如其來一把攬住他的腰,将他背上的包卸了下來,然後嚴絲合縫抱住了他。

咚的一響,背包孤零零掉在腳邊。

山風吹來,吹拂起倒向一邊的草浪,吹散了景逸綁好的頭發。

發絲一縷一縷飄向陶孟青的臉,柔軟地包裹住他的心跳。

景逸錘了下陶孟青的後背,試圖反抗。陶孟青将他箍得更緊了些。

“不要動,就一會兒,只要一會兒就好了。”

景逸不依,兩只手在空中張牙舞爪,卻又不敢真正使勁地落在陶孟青背上。

“你再動我就親你了!”

景逸并沒有安靜下來,不滿地嘟哝,“大色魔!非禮!你這是非禮!”他的臉已經被抱出來了粉紅色,俊俏可愛。

陶孟青閉上眼,“嗯呀”一聲,有種“我就是但你能拿我怎麽辦”的耍無賴架勢。

擁抱還在落下來的陽光中繼續,天與地也在靜靜注視着這個擁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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