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時間不算晚,但因為開往市郊,且過了通勤高峰點,地鐵車廂空蕩蕩的。景逸坐在靠門的位置,光線十足,玻璃成了鏡子,映出他發呆的倒影。
他腦子現在有些混亂,不止是因為吳漾那番扯淡“告白”,更令他心煩的,其實是吉成的提議。
動畫這行業,穩穩當當搞流水線産品,跟機床上的工人沒有差別,能掙錢也不會餓死。若真想搞出點什麽成就來,那就最忌諱這種原地踏步,漸漸甘于平庸。而且,各種動畫技術更新疊代頻繁,可謂日新月異。所以,真正熱愛動畫、走在行業前端的人,必須一刻不停地去學習、去提升,像塊強力海綿,永無止境地去汲取水分。
無可否認日本是行業尖端、領頭羊,東京絕對是更大、更多元化的舞臺,但去東京當然有風險,尤其是從國內派遣過去的人員,算得上開疆辟土,誰也不能保證成功。可如果錯過這次挑戰,想也能想到,在未來,他一定會不時地反刍這份“後悔”。
下了地鐵,他接到梅玉傑微信,讓捎瓶紅酒回來。這兒是偏地段,比不上市中心,他得往反方向走,才能找到家大一點兒的超市賣酒。
開架酒選擇種類不算多,因為不沾酒精,他在法國待得那幾年就沒怎麽耳濡目染,學會怎樣正确選擇酒。
大概是看他在酒架前徘徊,售貨員過來,是名中年婦女,看起來很精明,都快到下班時間了,依然一副精神奕奕的樣子。她向他推銷新世界酒,産地智利。口感好,便宜。
景逸愣了下,心忖,便宜?現在這世道變了嗎?雖然不是專業的,但他也模糊了解一些,紅酒的品質,跟年份、地區關系更大。慣性思維裏,酒這種這麽需要精工細釀的玩意兒,投入越高,定價越高,必定口感更好。
對方似乎看出他的遲疑,笑着解釋,“之前國內新世界酒都以澳洲産區為主,可咱們不是跟澳洲鬧掰了嘛,智利趁機擴張,搶了中國市場的份額,還沒有關稅,這價格自然就低了。智利酒很不錯的,物美價廉,也是口糧酒,美女,你買一瓶回去喝過就知道啦。”
景逸笑了笑,沒有糾正對方關于稱謂的錯誤,挑了一瓶,準備去結賬。
“喝酒要不要配點吃的?”對方又說,朝他一笑,“奶酪、香腸,咱們這兒也有,配酒很不錯的。”
“不用了。”景逸出聲。
售貨員瞪圓眼睛,捂住嘴,像是吓了一跳,過了好一會兒才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原來是小帥哥啊。你長得這麽漂亮,頭發還留這麽長,我以為是女孩呢……”
景逸搖搖頭,意思沒關系。
就像自己選酒時會“先入為主”一樣,許多人憑借乍眼看過去的外表特征,也會對他的性別先入為主。
結完賬,景逸在超市門口,碰到剛剛服務他的女售貨員,不知什麽時候出來了,正在角落抽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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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目光定定地看着她,她也看過來,眼睛一彎,夾煙的手舉起來,朝他揮舞。他愣了愣,發現她是在生機勃勃地向自己拜拜。同時,他在為自己愣怔的霎那而後悔,他想,自己也不能免俗,對他人存有刻板印象。
他微笑着朝對方揮了揮手,拜拜。盡情不設防,就能得到和平的快樂。
提着紅酒,走了好遠,他忽然意識到,剛剛那家超市裏放的背景音樂,好像是柳拜樂隊的一首歌。怪不得歌手低吟時,會有種蒼涼的故事感。
短短二十分鐘,他似乎收獲了些偶得豁開的奇妙。
艾随意在景逸上床前,打視頻電話過來。他猶疑了兩秒,接通。
艾随意性子急,上來就問,連景伯伯去世,這麽重要的事都不告訴我,你拿我當外人嗎。他默了片刻道,你總會知道的,不是嗎。你在外面才剛安頓好,擔心不過是鞭長莫及,白擔心。還不如等你一切都上了正軌,适應了,拖得晚點再告訴你。
艾随意不語,嘆了口氣。
景逸忽然問:“明年這個時候,我們都會幹什麽呢?”
“明年?”艾随意喃喃,“我應該學成歸國了吧……哎,你不知道英國真的美食荒漠,中餐館收費好貴,天天外食要破産啦,等我回國了,你得請客,帶我去好好搓一頓!”
景逸笑着說好。
艾随意話鋒一轉,隔着屏幕的眼神變得深沉,“小逸,你是不是有什麽話,想跟我說?”
心有靈犀也不過如此了吧,這回換景逸嘆氣了。他思忖了會兒,還是告訴了她,關于東京的事。
艾随意一向是個大大咧咧,有些馬虎的女孩,但在關鍵事情上,卻絕不含糊,能一針見血地指出利弊。景逸自己都沒意識到,其實許多時候,他還是會不自覺地依賴她。
“若是追求夢想,當然要去東京啊,但是——”她停住。
景逸捏了捏眉心,“随意,你直說吧,我不會介意的。”
艾随意清了清嗓子,“我就是有點擔心梅老師,伯伯不在了,淳哥又那麽忙總在外地出差,如果你再出國,歸期不定,她會不會有些孤單呢?”
結束通話,景逸躺在床上,睜眼望着黑暗,睡不着了,慢慢的,喉嚨跟着澀堵起來。他索性起身,趿拉着拖鞋,下樓找水喝。客廳裏有微弱的光源,輕手輕腳走過去,原來是電視屏幕亮着。梅玉傑正坐在沙發裏,看電視劇呢。
景逸吸了吸鼻子,聞到空氣裏混雜着酒香。果不其然,她開了紅酒,自斟自飲。她會跟着劇情笑罵幾句,大着舌頭,像是有些醉了。漸漸地,她沒了聲音,背影一點點往下降,最後完全看不見了,埋進沙發裏。
景逸靠近,拿起沙發上的毯子,給她蓋好,轉身準備關電視機時,忽然衣角繃緊了。他回頭,是母親閉着眼拽住了他。她嘴裏含糊不清地還在說什麽。為了聽清,他蹲下。可惜太碎了,完全聽不懂。
他盯着母親看了一會兒,想起艾随意的話。的确,要是自己也離開了,還有誰能在這種夜晚,陪在她身邊呢?
——怪不得吉成會那麽鄭重地提醒,一定要考慮清楚,放棄什麽,堅持什麽。在這兩難間,彌漫着的其實是人與人的感情。
轉眼就到春節。
除夕夜除了母子仨,伍嘉禾也過來了,一起吃年夜飯。景立誠遺像下的桌子上,除了香爐、蠟燭,還擺了不少盤小份菜,色香味俱全,與他們吃的無異。電視開着,春節聯歡晚會成了增添熱鬧的背景音。
景淳夾了一筷子菜給母親,“媽,嘉禾她升職了,估計以後會常駐北京,我們商量了下,決定陪她去那邊,正好我公司在首都也有項目,我申請了調動……”
看樣子,夫妻倆是和好了。
“挺好的呀,首都好呀,我還沒去過八達嶺長城呢,有機會一定得去。”梅玉傑笑意盈盈,掰了一小塊鹵牛肉,丟給在桌子下拱着人腿,直流口水的饞狗。
伍嘉禾忙不疊應,“媽,想去随時啊,過了初六,您把爸爸這邊守完,我就把您接到北京去住,陪您逛陪您玩,元宵節咱也在北京過吧,大悅春風裏有燈會,特別隆重,特別熱鬧……您看好不好?”
梅玉傑朝她眨眨眼,“其實你倆好好的,不吵架,不管做什麽都有商有量的,互相理解支持,我就知足了。我呀,就不打擾你們小夫妻生活了。”
伍嘉禾臉一紅,“沒、沒什麽打擾的啊,媽,您這話就見外了。”她轉向景逸,“小逸,要不你也一塊兒,陪媽去北京玩幾天?”
景逸聳聳肩,苦笑,“算了,嘉禾姐,我估計請不到假,最近我們特別忙,春節假才五天,估計要一直忙到五月。”
李谷一老師的《難忘今宵》響起,一曲唱完後,舞蹈與歌聲也跟着結束,随着倒數計時,農歷新年來了,四人也在電視機前,互道新年快樂。小寶在他們腿間繞來繞去,興奮地吠叫,也像是在說“新年好呀新年好”。
按照這兒地界的習俗,家裏有人去世,叫“新年”,第一夜需要通宵亮燈,留親屬守夜。
哥倆商量好,決定景淳守上半夜,景逸守下半夜。
淩晨兩點,屋內很安靜,大夥應該都躺下睡去了,景淳想提提神,去院子裏抽煙。抽到一半,門次啦作響被拉開了,有人走了出來。回頭一看,是景逸。兩人目光相接,景逸叫了他聲哥。
景淳點點頭,問他怎麽不睡。景逸摸摸鼻尖,說睡不着。哥倆一起沉默了會兒。
“你會做夢夢到爸爸嗎?”景逸猝不及防問。
景淳咬着煙,愣了愣,半晌才說:“有那麽一次吧,我不确定……感覺是半夢半醒間,他站在床頭,但眼睛一睜,就消失不見了,可能是錯覺。”
“真好,”景逸語氣有些低落,“我就沒有夢到過,一次也沒有。”
景淳湊近他,拍拍他的肩,寬慰道:“不管夢不夢得着他,爸爸一定知道,我們都很想念他。他在天上看着我們,保佑我們呢。”
景逸“嗯”了一聲,低頭,然後又擡頭,一副欲言又止模樣。
景淳不瞎,問:“怎麽了?”
景逸抿抿唇,“哥,我有件事想告訴你。”
景淳吸完最後一口煙,擡擡下巴,示意他繼續。
“我們公司今年會派一批人去東京拓展動畫業務,我很想去。”
“東京?”景淳蹙眉,“什麽時候?”
“時間不确定,五月份吧,最遲年底走。”
景淳大吃一驚,“那不就是過幾個月的事了?”
“是,而且我特地問了,如果我這次去,接的項目是商業長片,有可能當分鏡頭編劇,那麽離我……”
景淳當然知曉弟弟一直以來的執念,自然地接話,“離當導演的夢想更近一步了,是吧?”
“是呀,也不知道以後,還會不會有這麽好的機會了。”
“想去就去吧,別猶豫。”
“可是……你們去北京,我去東京,那媽媽不就會一個人……”
還沒說完,景逸就難受了,像是被九曲十八彎地絞住,說不清的別扭。
他甚至想起景立誠的話,被孤單地留到末尾,最可怕。
驀地,咳嗽聲從兩人背後傳來,像是故意打斷他們。哥倆齊刷刷回頭。
梅玉傑不知在哥倆背後站了多久,到底聽到了哪兒。
“不用顧慮我,人生是你們自己的,你們要牢牢把握住自己的人生,為自己負責。反正別到頭來随波逐流,還怨天尤人,怪這兒怪那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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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塞,今天收藏增加了好多啊,從來沒這麽多過,好開心。麽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