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景逸來到東京,轉眼将近半年。
公司據點設在熱鬧的新宿,他住在下北澤區靠近商店街的公寓,房租雖然高一些,但周邊配套以及交通都實屬便利。而且,環境不錯,蔥郁的綠化沉入進社區,化解了冷冰冰的精致都市氛圍。
走在大街上,人們走路的姿态以及談笑的神情都很類似,戴上口罩,他與他們也并沒有區別。可他能體會出那種微妙的差別,足以不動聲色地疏離出他這位異鄉客。
他偶爾會起學日語的勁頭,可眼下項目實在是太重要,容不得他半點分神。目前口語水平,大概仍維持在“謝謝你好對不起”,和簡易到不能再簡易的句子上。當然,語言不通,會在生活上出糗,甚至撞上不必要的麻煩,好在現代信息科技發達,他會用輔助工具,再加上公司翻譯的存在,幫忙處理重要事務,也就這樣磕磕絆絆地,一邊不耐煩,一邊忍耐着過來了。
吉成适應得比他好,尤其是下班時刻,簡直完全融入了當地上班族。常常在燒鳥店和居酒屋流連,喝到深夜錯過末班車,時有發生。景逸不飲酒,偶爾會跟着吉成或者同事們聚一下餐,生活非常簡單。
他把閑下來的大多數時間交待給了各種展覽、漫畫、動畫片。不僅是為了消遣,還是為了步履不停,增長眼光,汲取優點。
《夜歸人》CG動畫一經推出,博得了不止來自業界的口碑,連挑剔的游戲粉絲們都交相稱贊,圈內圈外輻射性傳播,播放量在三天內就上升到了千萬級別,屬實值得炫耀一番。
參與制作的項目取得矚目成績,景逸既興奮又恍惚,确實在雲端上飄了一陣。可很快,他就意識到,自滿是不行的。目前,起步微小,離目标依舊遙遠,他不能陷入“成功”的錯覺中。
至于感情?
至于感情——他好像懶散了許多。一開始,還能跟陶孟青熱絡,睡覺和起床前必視頻,其餘時段随機視頻,然而随着時間推移,頻率逐步減少。忙起來就會錯過聯絡,待他有空回撥過去,若碰上陶孟青也在忙,那就只能擱淺。
異地戀就是這樣,無論承認與否,勢必會消磨一部分熱情。有的人不介意,随遇而安,他自己便是如此。陶孟青對他依戀明顯,大部分時間黏黏糊糊,但偶爾會冒出幾句抱怨。他聽見了,不以為然,反倒是陶孟青自說自話地開始道起歉來,急切表露出體貼。
他們總是反應兩極,卻還能在一起,又有點冥冥中的玄學意味。
或許,景逸想,他是個無意識的愛情悲觀主義者。他還記得自己曾看過一句話,這樣來描述愛:愛情表現出來時很少是真的,就像我們每個人都知道的,愛情只會維持一段時間。*
對愛不抱有期待,所以,也就對愛的反應淡泊。
他在愛前有所保留,是的,他承認自私。那是因為,他有些懼怕,有朝一日,愛會變得難以忍受,甚至成為麻煩的源泉。他寧可與愛和愛人保持一段距離。
他人未必是地獄,可最好也不要把他人變為症結。
陶孟青大約是不知道他這些所思所想,就算知道了,估計也束手無策。
要麽忍耐,要麽分手。愛情的終曲,無外乎這兩種。
愛情,在他這裏,就那麽一無是處嗎?
不,還是有許多瞬間,他能得到慰藉。
他會告訴陶孟青,東京的烏鴉很另類,敢從人類手裏搶食,搶完了,站在電線杆上,與人趾高氣昂地對視。
他還告訴他,最近去了一位同事家裏,抱着好奇心看小蛇出生。她養了許多蛇,用專業恒溫箱培育。這段時間以來,她在敷蛇蛋,本來預定破殼的那天,四枚蛇蛋,夭折三枚,最終只收獲了一條白化基因小蛇。他說,本來明朗的心情,一下子就變得憂愁。他不怎麽會安慰人,同事反倒比他看得開,說這是今年第三次了,前面孵蛋時,也是這樣,已經習慣了。她讓他摸摸新出生的小蛇,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接住這個脆弱的生命。它在掌心扭動着,像洇過去的水,腹部閃着銀白的光,柔軟而動人。
陶孟青認真聽着他瑣碎的描述,或驚嘆或可惜。
他很少說真正的困難,比較願意向陶孟青袒露自己的奇思妙想。誠然,這樣的談話新鮮又有趣,能夠将兩人保持到高度的亢奮中,忽略掉“不能見面”的難處。
偶爾地,陶孟青能從他的闡述裏察覺出那麽點兒異樣,詢問他是否一切都安好。
他自己反而常常顧左右而言其他。他想,大概自己真是那麽擰巴的一個人,需要費時費力地繞地球一圈,才能真正承認,嚯,這地球真是個圓的。
往往這種時刻,他就會意識到,陶孟青還能這麽執着于他,真不容易。
歐洲聖誕假期來臨之前,艾随意聯系景逸,告訴他,自己想去日本玩玩。
景逸自然歡迎,他倆有接近一年未見,想念無可厚非。他咨詢過身邊有經驗人士後,輔助艾随意辦理了日本旅游簽。
随意到的那天,他約了輛車,親自去羽田機場接她。
他收到随意的微信,過海關拿行李,大概還得耽誤點兒時間,他告訴她別急,慢慢來,自己已經等在到達口。
艾随意推着行李箱,還未到出口,就眼尖地瞧見他,遙遙向他招手。
他臉上挂了個無可奈何的笑,揮了揮手。終于,繞過最後一道金屬欄杆,兩人面對上面。
來不及寒暄,艾随意已經過于興奮,把他抱起來,轉了個圈圈。
他紅着耳根,怔忪了一會兒。
艾随意放下他,揉了揉肩膀,“你是不是體重變輕了啊?怎麽,沒好好吃飯?”
他佯作難受,“是啊,有好多想吃的,都吃不到。”
“天啊,你在日本都覺得沒吃的,”艾随意白他一眼,“那你不知道我在英國有多慘……我懷疑你就是偷懶,懶得好好吃飯!”
“每個人情況不一樣嘛,”他聳聳肩,“其實,日本也有蠻多好吃的,但我還是最喜歡咱們家鄉的小吃,你想想光過早……是不是就有很多眼花缭亂的選擇。”
“那倒是。”艾随意皺皺鼻子,作了個流哈喇子的表情,“想吃豆皮、襄陽牛雜面了我……”
兩人左一句右一句調侃起來,依然融洽而親密。
先去酒店check?in,放置行李。酒店訂在銀座,特地加錢選了可以看見東京塔的房間。
忙忙碌碌一下午過去,冬季天色本來就黑得早,待他們出了酒店門,街頭俨然華燈初上。
艾随意挽着他,第一站就要去吃涉谷的麻辣燙。
他正好想吃暖烘烘的東西,一拍即合。
她選的這家店口碑很好,再加上一些明星效應,不少日本人也來吃,門庭若市,需要排隊。
等的時候,他倆收到不少注目禮,尤其是艾随意。她身形高挑,只比景逸略矮一點,若是穿上有跟的鞋子,基本上能與他個頭齊平。她的風格與日系流行大相徑庭,過膝靴長風衣齊腰大波浪,卻畫着生人勿近的冷淡妝容,活脫脫禦姐架勢。她往那兒一杵,這富有“攻擊性”的海拔加打扮,令人想忽略都難。
景逸怕她覺得不舒服,想把她往自己內側拉,幫她擋點兒目光。
她沒動。她不怕被看,甚至收腹把腰挺得更直了些,愈發顯得氣場強大。
“看呗,老娘就是這麽屌、這麽漂亮。”
景逸一愣,左手虎口抵着上唇,把笑意努力憋了回去。
真不愧是随意啊,他暗自想,無論走到哪裏,都是光彩熠熠。
兩個人吃得肚皮渾圓,喟嘆着出了店面。
景逸不知道原來真能在東京吃到這麽貨真價實的麻辣燙,艾随意更是想要發癫地大喊大叫。他們對視幾眼,心有靈犀地咯咯笑起來。
“接下來去哪兒?”艾随意親昵地靠着景逸問。
景逸搖搖頭,沒有更好的主意。來了半年,他發現自己對東京依然一無所知。
他們便漫無目的地走,一直走到了涉谷站前,來到那個著名的十字路口。
霓虹招牌鱗次栉比,大廈頂滾動着巨幕廣告,過馬路時摩肩擦踵,艾随意依稀感受到了那種氛圍。她曾在電影裏看過的東京,繁華且有棱有角,像另一個紀元。
她和景逸肩并肩,站了一會兒,正對面恰好是109大廈。漸漸地,她交叉雙臂,護住胸前,仿佛在抵禦什麽。
“也沒想象那麽好嘛。”她感慨了一句。
景逸轉過臉去看她。他好像讀懂了她的微妙心理,有一霎那,他們在情感上相碰了。那種感覺叫“流離失所”。
情緒來得快也去得快。
“要不,去你家看看吧。”沒過片刻,艾随意嬉皮笑臉地提議。
景逸住的地方又顯露了東京的另一面,文藝靜谧。路過深夜俱樂部,窗內光線馨黃,悠揚樂聲不斷,像從老式唱片機裏播放出來的。
他們在街角便利店買了啤酒和零食,才上樓。
DK的房子,略顯緊促,但是景逸預算承受的上限了。反正他一個人住,分區都有了,生活足以。
沒有沙發,兩人便盤腿坐在坐墊上,懶洋洋地聊天。
艾随意不知不覺就喝完了四罐麒麟啤酒,紅暈襲上臉頰。
“景伯伯他要是知道你來東京了,一定會很開心、很自豪吧。”她忽然說。
景逸本來在開新的零食,動作慢下來,定定看向艾随意。
“知道,他知道的。”景逸笑了,篤定地說,“他在天上一直注視着我們,他什麽都知道。包括你的事,他也能知道。”
“對對,我怎麽能這麽蠢呢,”艾随意懊惱地拍了下自己腦門,眼眶微微濕潤,“景伯伯他現在吶,比我們都要神通廣大。”
景逸湊過去,拍拍她腦袋,反過來安慰她。她抓住景逸肩膀,悲恸地抖動着,最終哭了一小會兒。
哭完後,她不勝酒力,疲乏地閉上眼,倒在地板上呼呼大睡。
景逸怕她着涼,架住她肩膀,把她艱難地拖到了床上。
安頓好艾随意,景逸蹲在床邊,默默看了她一會兒。
他知道她不僅僅是因為難過而哭,還有這一年來漂泊在外的辛酸苦辣,全在這場哭裏了。他們曾經互為避風港,如今,卻相隔千裏,沒法再當互相依靠的肩頭。
他們很相近,如同雙生子一樣地成長,勇往直前沖的那勁頭,簡直一模一樣。
手機震起來,景逸看了一眼,抄起手機,往外走。
“睡了嗎——”陶孟青在那邊問。
“睡了會接你電話嗎?”
陶孟青輕笑了一下。
景逸聽見背景音嘈雜,像在鬧哄哄的組織聚會,“在外面?”
“很吵?”陶孟青似乎起身了,往哪裏走,鬧聲消失了,驟然變得安靜。
太安靜了,甚至能聽見呼吸聲。
“聖誕快到了,今年聖誕,有什麽想要的?”陶孟青問。
“沒有吧。”
陶孟青“啧了一聲,“喂,你好歹有點情趣吧,譬如說,想要我來看看你之類的……”
景逸說:“可我沒有這個想法。你也很忙的,對吧,不能老圍着我打轉。”聲音溫軟,卻有硬的東西在裏面。
陶孟青結語了片刻。
“你喜歡我耍花腔?敷衍你?”景逸語氣有些厭倦。
“你能別這麽極端嗎?”陶孟青下意識說。說完,他就有點後悔,但又不想立馬服軟,只能硬着。可他确實硬不了多久。
“景逸,我想你了。你想我嗎?”
問畢,他就低下頭,腳尖蹭着地面,往回勾了勾,透露出期待。
然而,景逸用平靜得不像話的語氣反問:“陶孟青,你有想過跟我分手嗎?”
*———出自哲學家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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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京是按照我模糊記憶寫的,要是有出錯,就當平行世界了。有錯也歡迎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