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空氣凝滞,靜了下來。
在靜到令人感到恐怖的幾十秒後,陶孟青喑啞問:“你為什麽會有這種想法?”
“想到什麽就問什麽啊。”
“怎麽,你想跟我分手?”陶孟青聲線發緊,蜷了蜷手指,指甲陷進掌心,形成拳頭。
景逸不裝了,噗嗤一笑,“你傻不傻,問一下就動搖了?”
陶孟青長籲一口氣,舒展眉頭,松開拳。大冬天的,差點吓出一身冷汗。景逸總有辦法讓他患得患失,他再怎麽裝克制冷靜,也無濟于事。
“以後別這麽問了,”他揉着太陽穴,肩膀微微塌陷,語氣卻強硬道,“我不喜歡你這樣問。要對我充滿信心,我不會随便跟你分手的。”
“好吧。”景逸似乎有點委屈,旋即略帶撒嬌道,“你真的好喜歡大驚小怪哦,陶孟青。”
魔鬼。壞,卻能蠱惑人心。陶孟青握着發熱的手機,腹诽。
他清咳了幾聲,問:“回到正題,你想我嗎?”
景逸嘆了口氣,嘆他的癡,嘆他的呆。
“我們視頻都白視頻了?通話都白通了?我難道是真無聊到要跟不相關的人講那麽多的話嗎?”
聞言,陶孟青揉着太陽穴的手移到了眼部。他使狠勁揉了下兩只眼,然後伸出手,沉默地在空氣中抓了一把。仿佛前方有什麽随時要逃逸的目标。
也許是舟車勞頓,也許是酒精作祟,艾随意這一覺可真是睡得足。
景逸立在床邊,輕喚了幾聲她的名字,她只是撓着臉翻了個身,繼續睡。他沒轍,轉身拉開卧室窗簾,讓太陽直接照射進來,卻依舊沒能打攪這位大小姐的酣睡。好在他申請了這幾天在家工作,時間安排具有彈性,能陪她浪費光陰。
他退出房間,準備研究一下游玩東京的路線。他知道艾随意沒有計劃,安之若素,那麽只有他自己上心了。點開手機軟件,輸入了關鍵字,琳琅滿目的推薦立刻躍入眼。
他邊滑邊在心裏驚嘆,原來東京會有這麽多聖誕活動啊,花火大會都有,在他印象中,那不是夏日裏專屬的嗎?奇妙。
屋外傳來沙沙的動靜,不大,有在刻意壓住噪音。仔細聆聽,像是有人在搬家。
他記得對面那戶空了許久。他之前找中介時,了解到那間價格比較高昂,只比他這邊面積稍大一點,性價比不高,所以直接放棄。
到底是哪位“冤大頭”要租對面呢。不,不能這樣揣測,在富裕的人眼裏,性價比不值一提。
他實在是好奇,蹑手蹑腳湊到貓眼前。
——穿着統一制服的搬家工人們正在搬一張沙發。淡灰色沙發上罩着透明塑料布,每個角都包住了,卻依然能看出來造型時髦。他只在南青山的高檔家具店裏見過類似的。
他收回目光,心忖,還挺有品位。
艾随意起床後,一臉問心無愧,伸着懶腰,精氣神恢複得不能再好。她要回酒店洗漱化妝換衣,景逸給她随便弄了點兒吃的,然後兩人坐出租去酒店。
景逸在酒店大堂等她。好巧不巧,梅玉傑打來視頻電話。他戴好藍牙耳機,按下接聽鍵。
一張狗臉直往鏡頭前湊,他忍不住翹起嘴角,眉眼變得柔和。
“小寶乖不乖啊,有沒有聽媽媽的話?”他壓低音量,像對孩童講話一樣問。
小寶聽見他的聲音,仰頭吠了好幾聲以作回應。可能仰得太用力,一只大耳朵,直往後翻,露出耳廓。它轉着腦袋,想要再翻回來,可好像拿不準力道,把另一只耳也翻了過去,這一系列行為尤為滑稽,也确實無辜可愛極了。
景逸反掌,捂着嘴笑。
梅玉傑的笑聲從畫面外傳來,奚落它,“小寶是豬豬吧,怎麽回事啊,驢耳朵呢,翻到哪去了?”
小寶從發喉嚨裏發出嗚嗚聲,像在表達無助。
“好了好了,小寶乖,哥哥要媽媽幫你翻過來好不好?”
小寶轉向鏡頭,黑眼睛濕漉漉的,委屈地低吠了聲。
“好啦好啦,別裝。”梅玉傑入了畫面,幫它翻回來耳朵,再把它抱上身,來回撫摸。小寶躺在她懷裏,恢複餍足的神态。
母子倆拉拉雜雜聊了會兒天,話題無邊無際,随意、大哥夫妻、鄰居、公司項目進度……甚至連陶蔓的最近動向都沒放過。
話尾落到他和陶孟青身上,梅玉傑問,最近處得怎麽樣。
景逸摸了下鼻尖,“就那樣呗,還湊合。”
“湊合?”梅玉傑蹙眉,整張臉往鏡頭前挪了挪,“你們,不會出什麽問題了吧?”
“媽——別亂咒。”景逸下意識反駁,“我們好得很呢。”
“好得很?”梅玉傑狐疑,她停了停,笑得不懷好意,“陶孟青最近在幹嘛,你知道嗎?”
“最近?”景逸心無旁骛地說,“該幹嘛幹嘛。”
梅玉傑眼睛眨了眨,調轉目光,不知看向哪兒,像是忽然想起來什麽似的,找借口要挂視頻。
景逸應好,忽然話鋒一轉,“等等——你是不是瞞着我什麽?”
“媽媽會瞞你什麽啊,想多了。”梅玉傑笑笑,匆匆挂斷。
景逸對着黑掉的畫面,總覺得哪裏怪怪的。
他心不在焉地玩着手機,實際上在魂游天外,直到艾随意拍了拍他的肩,才聚神。
不可避免,第一站選到東京塔。
登塔後的景色,倒是平淡無奇,大約是下午,天還有些陰,城市一派鋼筋叢林模樣。
下塔後,去逛了芝公園。有點類似巴黎鐵塔下的那爿草地,拍照倒是絕佳位置。
艾随意挑了個黃鴨搖搖椅,大長腿一跨,穩當當坐下,命令景逸幫她拍照。
景逸拍人少,拍景多,但他懂光影協調,角度景深,認認真真幫艾随意拍了一組。
艾随意是上相那挂,也十分明白自己的優勢所在,不需要人指揮,就能擺出完美Pose。
東京塔打卡完畢,艾随意想要逛街,兩人又回到銀座。
景逸沒怎麽來逛過這裏。他去過的最高級服裝店在表參道青山大街,那兒有家店他偶爾會去光顧。
銀座撲面而來的物欲橫流氣息,讓他有點招架不住。大概陶孟青會很喜歡,他想。
艾随意嘴上喜歡叫窮,實際上物質生活優渥,父母疼愛得緊,買幾個包還是不在話下。
她對奢侈品其實并不在意,只是聽人說銀座很高級,她就想看看在這裏購物到底能有個什麽高級法。她去倫敦,在哈羅德買過,之前也是被人高度推薦,最後也就那麽回事吧。還有巴黎,春天百貨和老佛爺百貨,簡直代購天下,讓她瞬間失去對購物的興趣。
她去了銀座Ginza?Six,商場中庭就是裝置藝術的雕塑,極度吸睛。每家店鋪的售貨員服務态度良好,有種大和撫子式的溫柔感,即使語言不大相通,還是能流利地理解她的需求。就這樣,荷包迅速掏空五位數。
景逸幫她提着戰利品,似笑非笑問她,還要不要去香奈兒、葆蝶家轉轉。她捏起小票,嘴角眼角一塊耷拉,擺擺手,緩緩,這一天下來刷太多了,我有點承受不住,分開來比較好。
差不多到了飯點,兩人拎着大包小包,饑腸辘辘。
他們搜索了一下,決定去商場旁的一家啤酒餐屋。谷歌上評價很好,說餐品地道,裝潢極具特色,物美價廉。
結果又要排隊。
艾随意癟起了嘴,景逸寬慰她,等就說明好吃嘛,至少不會踩雷。
也是。她甩甩頭,我可不想吃難吃的東西。
等了半小時,兩人終于落座,景逸松了松肩膀,艾随意左右抻了下腰,像是勞筋動骨了一番。
邊吃邊聊接下來幾天的游玩計劃。
明天是平安夜,景逸說,六本木那邊氣氛最好,但估計會人山人海。
艾随意說,沒關系,她就愛湊熱鬧。她放下叉子,點點下巴說,我住的酒店沒溫泉,還想泡溫泉呢,來日本不泡趟溫泉,是不是不太劃算?
景逸笑着應承,對哦。
晚上回到家,景逸給吉成發短信,咨詢在東京都內泡湯。他比較熟悉,畢竟,此人十分享受東京生活。
吉成淩晨給他回複,推薦了幾個位置,并叮咛,如果有大面積顯眼紋身,是進不去的。
随意應該沒有紋身吧?
為了保險起見,他發了條微信問。艾随意回得很快,沒,誰紋那玩意,痛死了,我怕痛。
他盯着這條微信,笑起來。他們果真很相似。
翌日上午,逛了國立新美術館後,兩人便找了家咖啡館坐下,閑聊休憩,為晚上蓄能。
景逸讓艾随意選擇泡湯地點,她研究了一會兒,作出決定。錯開聖誕節那天,預定在二十六號去。
時間随行就市,消磨着,一晃就到下午。
東京街頭聖誕氛圍濃厚,四處是紅和綠的海洋,聖誕頌歌在人們耳邊環繞,惠比壽花園廣場上的水晶燈流光溢彩,夜間置身其中,白盈盈,浪漫,宛如一場巨大幻夢。
在六本木Hills的聖誕集市,景逸端着熱紅酒,小口小口抿,夢回歐洲。
日本人大概是真在愛法國,進入聖誕季,他走到某些商圈,發現彩燈裝飾風格與香榭麗舍大街的如出一轍,再加上随處可見,那些法語命名的餐館、店鋪,以至于常常會産生錯覺,此刻正置身在巴黎街頭。
景逸只喝了一點兒,就有些暈暈乎乎的。他把剩下的酒交給艾随意。
他摸着發燙的臉頰,突然想到了那次嘉年華。陶孟青給的,笨拙的,出其不意的,帶點悲傷色調的,嘉年華。
他仰頭,路邊的光彩,不經意淌向他臉部,面容,立時沾染了層奪目。
艾随意掏出手機,鏡頭偷偷對準這幕,拍下了瞬間。
不一會兒,微信一震,景逸收到了艾随意的偷拍圖。
他垂眼,将這張圖轉發給陶孟青,祝對方平安夜快樂。
将近十一點,Midtown?Garden的透明圓球前,漸漸聚集了人群,等待最後一輪燈光秀。
景逸和艾随意已經在前排就位。
擱在袋裏的手機忽然震了,景逸掏出來,掃了眼屏幕。
不知從哪兒噴出來了幹冰,煙霧缭繞,矗立在草坪的燈柱,變得姹紫嫣紅。
他在“鈴兒響叮當”的歌曲聲中接通電話。
“在哪兒——”陶孟青問。
“六本木,看燈光秀。”
“具體點,六本木哪裏。”
他愣了愣,心忖,問這麽詳細查崗啊?
還沒等他回複,卻聽見陶孟青說:“好了,不用了,我知道你在哪兒了……”
他抿唇笑,調侃,“哇,你也太神了吧,定位都沒發給你,你知道我在哪兒?真的假的?”
“打個賭。”陶孟青也笑。
“賭什麽?”
“我猜對的話,給我一個吻。”
“這怎麽給?”
“總有辦法的,譬如……”陶孟青頓了頓,故意賣關子。
他沒接茬,身邊起了陣驚呼,無數的泡泡從煙霧裏飛了出來,如夢似幻。
陶孟青像深吸了口氣,繼續說:“……我用魔法現身。”
他嗤了一聲,不太信的樣子。然後,又樂呵呵地笑起來,像在笑一個延遲的笑話。
一些泡泡沒能飄遠,落在他肩頭,他想拂掉,一只手搶先伸過來,替他撣了撣。他以為是艾随意,剛想說聲謝謝。扭頭,撞進一雙漆黑熟悉的眼瞳裏。
“啊哈,Midtown Garden......”陶孟青耳朵貼着電話,得意洋洋,“願賭服輸嗎?”
“你——”千言萬語,最後只變成了四下張望,像是迷惑,又像是在确認。
他想他應該滿身是膽才對,可現在,渾身躊躇。
陶孟青發現了他的顧慮,靠近,按住他持電話的手,體溫比他灼熱許多,“我們是外國人,外國人無所畏懼。”
說完,就在衆目睽睽下吻了過來。
景逸眨着眼,接住來自陶孟青的吻。
吻了不知多久,兩人都感覺有些缺氧。趁着換氣的間隙,景逸拽住陶孟青衣領,調笑道:“真有種啊你。”
陶孟青鉗着他後頸,摩挲,盯着他濕潤的眼睛和嘴唇,“你也不賴。”
相視一笑。
他們站在由燈光染成的銀河裏,再次接起了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