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真的假的?”景逸指着自己,半信半疑問,“那我長的究竟是個什麽樣……你其實是不知道的?”
陶孟青搖搖頭,心一橫,“恰恰相反,你是我唯一能看清長相的男性。”
景逸頭腦清晰,“我們第一次交易,你表現得的确怪異,原來是這個原因啊……所以,那之後才锲而不舍地來搭讪我?”
陶孟青滾了滾喉結,一鼓作氣道:“這只是一個契機。我從初中以後,就不怎麽能認出男性的長相了。雖然你長得是那種中性的漂亮,可我一眼就能辨明出來你是男的,太特別了,我自己也很震驚。後來與你相處多了,我不由得被你吸引,情不自禁喜歡上了你。
“喜歡就是沒道理的吧。如果非要問起來我為什麽喜歡你,我大概也說不出來什麽很高明的話,只是有種強烈的直覺,嗯,就是你了。
“你知道嗎?每次看見你對某個事物全情投入時,狀态堅定,我就會起一陣悸動,仿佛能夠跟着你一起無畏,所向披靡。我有時候都分不清,到底是向往你更多些,還是迷戀你更多些。但我能肯定的是,被你牽引着找到了人生的另一種支點,找到了我的庇護,也是我唯一的根據地。”
好在身處語言不通的異國,就算被人聽去了這番剖白也沒關系。
景逸沒什麽表情,只是沉默下來,陶青在這沉默中備受煎熬。
陶孟青覺得,他們站着,變成了觸礁的沉船,一切的過往,即将鏽跡斑斑。
“對不起。”他又說。
是為什麽而道歉呢。
一直對你隐瞞了臉盲症的情況,所以要說“對不起”;分開了有半年之久,無法及時分享快樂與悲傷,所以要說“對不起”;嫉妒心過于強烈,恨不得違背給你自由的誓言,會妄想把你禁锢起來,誰也不給看見,所以要說“對不起”。
景逸依然沒吭聲。安靜快要把人逼得歇斯底裏,直到他帶着笑意開口。
“好神奇,那我豈不是你冥冥中的‘宿命’?”
“宿命……”陶孟青喃喃,愁容滿面褪去,臉色倏然變得明朗。
海底長出來巨型翅膀,拖着沉船冒出水面,駛向彼岸。宿命,并不是毫無征兆,它早已織成了繭,将他們靜靜包裹其中。
“對,你就是我的宿命。”
景逸笑了,很快又把這情不自禁的笑容收回去,像是有點難為情,別過臉去說:“呃,被你這麽一重複,怎麽就感覺有點做作呢?”他搓了下胳膊,佯裝起了雞皮疙瘩,“好沉重啊,我還是喜歡普普通通的戀愛。”
陶孟青将他的反應盡收眼底,求仁得仁地笑起來,“你嫌棄?可我們就是在普通的戀愛啊。”
跟這世上的千千萬萬人一樣,陷入戀情,或喜或悲。
有人過來了。
“你們怎麽出來得這麽早?”艾随意的聲音由遠及近,打斷他倆。
景逸若無其事轉向她,微微一笑,岔開話題,“我看見二樓有岩盤浴,就是蒸桑拿,要不要去?”
“好哇,”她瞟了眼飲料販賣機,“但我現在口好渴,想喝點東西先。”
陶孟青很識時務,立馬掏出來硬幣,投進販賣機,請客。
仨坐下來,暢飲了一頓。
喝完上樓,艾随意走最前,景逸中間,陶孟青墊後。
景逸忽然站定,轉身,像是有話要說。陶孟青扶住樓梯欄杆,靜靜望着他。
他眨眨眼,心安理得地笑起來,“以我的審美取向的話,還是你比較帥。”
在泡溫泉的地方解決了晚飯,今天的最後一程去了艾随意心心念念的地下酒吧。裝潢以蝴蝶為主題,一只只蝴蝶從天花板綿長地垂墜下來,被黯淡燈光點綴着,既不像活也不像死,延展出一種濃稠的迷幻氛圍。
陶孟青陪艾随意喝了兩杯雞尾酒,景逸喝的無酒精飲料。
“欸,”艾随意嘆了口氣,“沒過兩天就要走了,還真有點舍不得。時間怎麽刷的一下就沒了呢?”
陶孟青抿了口酒附和,“只是快樂的時刻過得快而已。”
她端起酒杯,晃了晃,陶孟青會意,與她碰了個杯。
他們這一桌,恰好對着一面落地玻璃窗,景逸出神地看着窗上的倒影,流轉跌宕,将此間的人們,紛紛沉澱,真像是一場盛宴。
他看了一會兒,起身,去衛生間。方便完,在盥洗臺洗手,臺盆邊點着香薰蠟燭,蜿蜒出濃香,驅趕衛生間的異味。洗完手,直起身,鏡子裏出現了個人影。
陶孟青一言不發地跟了過來。景逸的目光,從鏡子裏攀爬到陶孟青臉上,陶孟青死死地盯着他的背,誰也沒說話。
真的會看不清自己長什麽樣嗎?
景逸這樣想着,慢慢閉上了眼。他感覺到有一只手伸了過來,按在他的肩上。他仍沒有睜眼,擡起胳膊,反而将自己的手掌覆蓋在了這只手上。
靜了下來,浮動的只有呼吸,還有時間。
“怎麽了,有心事?”陶孟青問。
景逸睜開眼,指指樓上。他們一起,走到酒吧門口,往僻靜的巷弄裏鑽。
巷子裏沒有光線,只有月光。崾殽
陶孟青看着景逸的側臉,在月光中失真。他有些猶疑,在想什麽意思?這個氣氛太令人惶恐。
這時,景逸說:“剛剛一直在想,你跟我觀察同性的方式是不一樣的。你要記住眼距嗎?還是要記住臉上的痣?好像憑聲音和發型,還有體态判斷的準确率更高一些吧?明明眼睛傳輸給大腦,自然而然就能将那些細微的特征辨別出來,從而知道誰是誰,但對你而言,卻是特別艱巨的任務。有些事情太習以為常了,所以就很難珍惜。”
景逸停了停,轉過臉來,與他對視。月光兇猛,只要伸出手,就能摸到它們落在人臉上的清晰路徑。
“了不起,陶孟青,你是了不起的人。”景逸邊說,邊撫摸上了他的臉頰。
陶孟青顫了下,青澀異常。胸膛的起伏平息下去後,他捉住景逸的手,緩緩開口。
“為什麽突然對我說這些?”手指交叉,與對方十指相扣。
“因為你在不安吧。”
“聽你說完這些,有沒有想過我會更加不安?”
“是這樣的嗎?”景逸輕笑。
月光在他的笑裏飄蕩,把一切都洇成側目的銀色。
陶孟青與景逸相握的這只手,順着上延的胳膊內側,鑲嵌着那個紋身。
在某些認知裏,他們無比遙遠,可此刻,他們又無比靠近。
“是,又不是,我說不清。”陶孟青快要潸然淚下。他從來沒有期待過景逸會這樣溫柔,從他的位置,他的視角,試着理解一個長達十多年,并且只會更長的空洞。
他有些時候想,人所看到的,也不過是一種內心的折射。肉眼看不見的,可以靠幻覺來彌補。人活着,不過是栖息在一個接一個的幻影裏。
他緊緊抓住景逸,幻影也好,肉身也好。他要好好地,蠻橫地,紮向景逸,活着。
羽田機場,迎來送往。艾随意這天航班回英國。景逸與她擁抱着道別。艾随意附在他耳邊,“要好好照顧自己。”
他說好,我會的。
“你最聰明了,”她笑,又帶着點哽咽道,“小逸,一定要幸福。”
他心頭一熱,隔了兩秒,堅定地“嗯”了聲。
送走艾随意,回程路上,景逸接到陶孟青發來的微信,要他直接到日本橋,一起去三越百貨挑床品。
他腦子因為離別還有點鈍,差點換乘錯地鐵。終于到達目的地,走出地鐵站,景逸倏地被裹挾進嘈雜裏。
今天不是什麽節日,可無論哪個角落,都擠擠囔囔着人。巨大的孤獨,喧嚣的快樂,都擁堵在了這樣一個遠離故鄉的街頭。
他僵站在原地,不知該如何是好。就像本來該邁腿走路的筋,被人抽走了。
陶孟青本來依靠在街邊的欄杆上,發現了他,然後,急急忙忙地逆着人流,向他走來。
“怎麽了?”陶孟青盯着他,擔憂地問,發覺他眼睛有些濕潤。
他覺得這個情境似曾相識,就像以前發生過一樣,沉睡了,今天又複活了。
“記不記得我告訴過你,我小時候看見喜歡的東西,就很想哭。現在長大了,好像也沒怎麽變。”
話落,他感到臉和眼睛,同時炙熱起來。
陶孟青體貼地說:“是不是随意走了,你心情很低落?那我們改天再來買吧。”
“不。”他揉了揉臉,調整好情緒,“就今天吧。”
陶孟青猶豫地看着他。
“再買兩張高腳餐凳吧,可以在你那個吧臺邊吃飯了。”他淡淡笑道。
“好。”
不僅要買床品、餐凳,再順便買點熏香蠟燭,将舊屋燒出清新的香味。還得買新的窗簾,要足夠遮光,可以讓他們躺在床上,懶洋洋地相擁到日上三竿,都不受打擾。還得買兩套冬天的睡衣,他倆現在的家居服都太單薄。需不需要再買點鳥食呢?從窗戶望去,路邊的樹桠上,确實有築不少鳥巢,大大小小,像樹的瘤。景逸雖然嘴上嫌棄那些鳥,可身體很誠實,三五不時地會掰點食物,留在窗臺。無論是烏鴉還是麻雀,飛過來覓食時,他都會開心地招引他一塊來看。
陶孟青一邊想着,一邊同景逸肩并肩,朝商場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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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完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