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分鏡圖攢到第六回 的時候,林宵作品的宣傳方針開始提上議程。
本來,景逸對此沒什麽看法,他一門心思撲在制作上,其他部門的企劃,如果需要配合,他配合即是。
開過幾次會,并且在熱海與其他公司的企劃人員進行過一次合宿後,他顯然意識到了,宣傳并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必須要理解作品的本質,才能夠由“宣傳”達成引導觀衆的風向标。
回到東京,他反複琢磨分鏡圖,與林宵通過視頻溝通,三五不時地還會線下商讨,認真地用筆記錄下來,一些由林宵提出的對于畫面和語言的修改意見。
除此外,新年過後,幕後花絮也得制作成紀錄片,成為宣傳發行的一環。
盡管公司上下不怎麽推行加班文化,但他對自己要求高,主動請纓當“紀錄片”的導演之一,所以變得愈發忙碌起來。
在他兢兢業業投身工作時,陶孟青與他形成鮮明對比,每天去語言學校上完課後,時間很寬裕。陶孟青想,閑着也是閑着,索性學習做些簡單的飯菜。一開始的成果并不算好,景逸一旦覺得難吃,立刻就能不留情面地吐出來。陶孟青臉皮厚,不受打擊,但他也不能讓景逸回家餓着肚子,就開始尋思,搜羅好吃的外賣,或者直接去餐館打包,再精心盛到盤子裏,好歹也能成為像樣的一餐。
時間流逝,來年秋天,東京各大地鐵站LED屏裏,鋪天蓋地滾動着林宵作品的主角們。景逸每次坐地鐵,都會留戀地定住眼神。他看着那些神采飛揚、極具特色的動畫人物,仿佛能與他們目光相接,然後整個人變得異常滿足。
在此期間,陶孟青的廚藝也有所精進,偶爾有幾次,景逸嘗過一口後,露出了驚豔的表情。
首播當日,陶孟青積極地守在電視邊。
景逸比他淡定,坐在桌邊,正在對付一盤豬排咖喱蛋包飯。這一年多來,陶孟青入鄉随俗,日式咖喱已經成為他的拿手菜。
陶孟青看過原著,充滿怪奇想象力的漫畫,很難被定義,熱血、冒險、腦洞大開,可內核格外殘酷陰郁,常常會看着看着呼吸一滞。
看完第一集 動畫,在忠于原著的基礎上,盡可能還原了名場面。若是來讓他打分,十分制絕對能上九點九分。
片尾ED響起,他用日語念叨着職員名單,緊張盯着屏幕,直到分鏡導演那一欄,他找到了景逸的名字,漢字,幾秒就閃過了。這時,他聽見勺子叮地一聲,與瓷盤碰撞發出的。這一記敲,像敲打在了他的神經上,他連忙回頭,看見景逸握着勺子,低着頭,一動不動。
他喊了聲景逸的小名,走近,景逸沒有應他,只是緩緩擡起了頭。
說來也奇怪,這麽久了,他看着景逸,仍然會有種驚鴻一瞥的悸動。而且,随着近年閱歷增加,景逸無意中從眉眼間流露的成熟,讓他更加迷人好看了。
“祝賀你,”陶孟青說,“你成功了。”
景逸眼圈有些發紅,隔了許久,勉力笑了笑,“遠遠還沒有。”
陶孟青愣了一下,思忖着什麽意思,他該如何接話。
“當然了,還是很開心的,畢竟是我參與制作的第一個商業長篇項目……但是——”
陶孟青不吭聲,心卻像被“但是”二字揪了起來。
“這仍然不算我的作品,嚴格來說的話,是林宵老師和總監督的作品,與我的瓜葛并不深。我不過是其中的一個注腳……”
陶孟青忽然急起來說:“沒有你,沒有這些注腳,也不會有這部作品的誕生!”
景逸詫異了兩秒,而後扶額,釋然一笑,?“對,你說得對。沒有我,也不會有這部動畫,我付出了那麽多,就是為了……”說着說着,他的嗓音變得哽咽。
陶孟青俯身,手臂緊緊圈住了他。
“做你自己的動畫吧,我想投資你。”
景逸在陶孟青懷裏,不發一言,可他能聽見血管裏的澎拜,他覺得自己快炸了。
“我可以嗎?”他問。
陶孟青的手指,來到他的臉頰,溫柔地摩挲,“你可以做一切你想做的,就像當初我答應你的那樣。”
景逸滾動喉結,嘴唇顫顫,他想說點什麽,卻發現自己什麽也說不出來,只好閉上眼,臉頰蹭進陶孟青掌心,輕輕“嗯”了一聲。
陶孟青挨近他,鼻尖抵着他的鼻尖。
“我剛剛吃了咖喱,有味道……”他悶聲提醒道。
“我不在乎。”陶孟青說,然後,在晦暗不明的光線下,吻掉他自己也沒察覺到,無聲流下的淚水。
三年後,巴黎,普萊耶音樂廳。
輝煌禮堂裏,光線隆重,補丁似的,把臺下的人的表情切割又縫補,歡笑與失落,都在同一瞬。
宣布結果的那一刻,景逸總算是輕松了,他松開領結,向後一仰,長長籲出一口氣。
凱撒獎動畫長片本就偏袒法語系,倘若不是與法國工作室聯合出品,他的這部作品,恐怕是連提名資格都無緣。
《葬禮在下午十三點》是部具有東方文化內核的動畫電影。在做原創劇本時,法方制作組就提出過無數修改意見,覺得怎樣怎樣的視角切入,會更受西方青睐。
景逸義正言辭拒絕,他告訴對方,這種态度太傲慢了。他的表達與記錄,是不可能為了獲獎,而去一昧地讨好歐洲影評人和觀衆的。臆想中的東方故事,即使有再強烈的風格,也不過是照葫畫瓢,不倫不類。所以,角逐獎項失敗,并不在意料之外。他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
散場後,國內來的媒體在禮堂門口就攔住了他,希望他能接受采訪。
同行的工作人員們得到過陶孟青指示,要是遇見這種情況,一定得替景逸擋下媒體的狂轟濫炸。他們自動形成人牆,将景逸圍在中間,向出口挪。
記者們根本不在乎阻攔,話筒、攝像頭直往景逸眼前戳,跟蒼蠅似的嗡嗡發問:
“景導,您對這個結果會大失所望嗎?之前按照國內的宣傳,您可是獲獎的大熱門啊。”
“景導,就在昨天,您工作室的前員工發布微博長文,說您是暴君,極度的自負,死摳制作細節,對所有決策都采取一人專制,因為無法承受您的高壓風格,所以不間斷地有人離職,這些陳述,均屬實嗎?您對此有什麽意見想要發表嗎?”
“景導,聽說《葬禮》這部作品,您恩師歐舍朗曾經也參與了制作,是嗎?可後期,他退出了,這其中……”
景逸忽然停住腳步,在場所有人,看見他舉起雙手,慢慢豎起兩根中指。空氣驟然凝滞,果然,兩根中指的威力比一根要響。安靜片刻,接着掀起又一輪嘩然。
閃光燈此起彼伏,一舉一動無所遁形。
景逸根本不害怕,他收起中指,挂上優雅的笑容,像沒事人似的,朝衆人從容招了招手,上車走了。
記者們面面相觑,有點摸不着頭腦,看着他的車開走,消失在車流中。
景逸種種出格舉動,幾乎沒有時差地發回了國內,引起微弱的喧嚣,并短暫上了個熱搜。
比起他的作品,大家好像更關注于作品背後的秘辛,甚至大部分人并不知道,《葬禮在下午十三點》在院線上映過。一直以來,他們以為只能在流媒體上觀看。
陶孟青揉着太陽穴想,也好,算是變相宣傳了一波。他擱下手機,嘆了口氣。
“你想說我太沉不住氣了?”景逸正在換下那套出席典禮的西裝,轉過身來,與陶孟青對視。
他褪下了褲子,兩條腿又長又直,毫無避諱地撞進陶孟青眼裏,襯衣夾還箍在大腿上,勒出了一圈淺淺紅印。
伸縮的黑色腿環,白色肌膚,肌肉稍一鼓動,交相形成一條潮濕的隧道,探出欲望,陶孟青驀地不會說話了,只剩口幹舌燥。
景逸顯然是發現了他的變化,笑了笑,坦然地往床邊一坐,雙腿交疊,像挂在枝頭的果子,燦爛晃蕩。
陶孟青走過去,雖然還能站着,但哪裏都是軟的,恨不得立刻匍匐在景逸腳下。
景逸解開綁着的長發,順了順,看着自己的腳尖,然後慢動作一樣地伸出,抵在了陶孟青的重要處。陶孟青矮下身去,将枝頭的果子分開,架在自己肩上。景逸面色蒼白,很快,又興奮得紅了起來。
陶孟青起身擦擦嘴,将景逸摟過來,一縷一縷撫摸着景逸伏在背上的長發。竟是這樣長了。
“沒有怪你的意思,”陶孟青沙啞道,“只是,輿論太洶湧了,常常會把一點不足放大到無數倍,我舍不得你被人攻擊……”
景逸知道他的不安,心裏有些得意,又有些可憐他。他仰頭,貼在他耳邊輕聲說:“知道啦,下次我會乖乖的,不給你惹麻煩。我就是煩那些記者,老是陰陽怪氣的,想給他們個下馬威。”
景逸不用說什麽情話,稍微軟一點,撒撒嬌,語氣像糖漿一樣,徐徐灌進陶孟青耳朵,流進他心房,使他不得不投降。
電話鈴聲響起,打斷了這番濃情蜜意。燿眼
景逸掃了眼屏幕,向陶孟青使眼色,這電話必須接。陶孟青理解地點點頭。
景逸衣衫不整地走到窗邊講電話,簡短寒暄了下,便進入正題,商讨下一個即将制作的動畫項目。黃昏降臨,龐然大物一般,籠罩住整間套房。陶孟青半倚在枕頭上,盯着景逸,看他一會兒嚴肅皺眉,一會兒又喜笑顏開。他忽而覺得有些寂寞。景逸單純又執着,把一切都獻給了事業。他承認,他不能跟抽象的東西抗争,他寧可有一個具體的情敵。
挂了電話,景逸跳上床,偎過來,“瞧,峰回路轉。下一部電影,又多了個投資商,我可以做得更完美了。”
陶孟青一個側身,牢牢抱住他,孤獨和恐懼,瞬間煙消雲散。
“喂,你抱我太緊了,我呼吸不過來。”景逸開始捶陶孟青胸膛。
要是問後不後悔,那是他陶孟青從未想過的問題,跟景逸在一起這麽久,他只覺得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慶幸。每當他憂愁起來,要向深不見底墜落時,景逸總能拉住他。無論是有意還是無意。一覺醒來,能看見景逸躺在他身邊,是這世間給他的最大慰藉。
“就抱一下子。”他由衷地笑了出來。
景逸不動了,只是用很小的聲音,有點委屈道:“騙子,每次都這樣說。”
尾聲
最近,預熱許久的《三摩地》科幻動畫電影,終于要上映了。
這部電影籌備了六年,可謂磕磕絆絆,不僅投資數億,其中的版權紛争也是不斷。有人說,這是一種營銷套路,就是要吊人胃口,予人巨大期待;有人說,國産動畫崛起,必然要經過一條血腥之路,《三摩地》這幾年的制作過程,如實反應了國內動畫圈的生态——分分合合,可還是會有理想者,持着熱情,長年累月地堅持下去。
首映禮當天,總導演景逸只現身了一小會兒,便消失了。惟有一家媒體,幸運地“捕獲”他,做了個簡短采訪。
他惜字如金,只對一個問題“當年是懷着何種心态,為何要拍《葬禮在下午十三點》參與凱撒獎角逐呢?”,作了比較細致的回答。
家庭,是屬于每一個人的印痕。他說,我大概也在講自己的故事吧,生活設下了考驗與陷阱,我把它們聚焦在一場葬禮上,觀察親人們之間的反應。然後,挖出一些秘密。
《三摩地》公映,讓春節票房回春,口碑貶褒不一,但目前看來,還是正面的多。不少觀衆,都是全家出動觀影,自來水安利逐漸多了起來,同人衍生圈子,也在積極開枝散葉。
影評人、影視up主們挑出再多的缺點,也無可否認,這部片子在商業上的成功——高級特效、飽滿人設、直抒胸臆的故事、意猶未盡的結局。
景逸回到家的這天,梅玉傑和景淳早早就在高鐵站到達出口等他。天南地北分離,長時間未見,母子仨卻沒有任何隔閡,親親熱熱進到家門。景逸還沒來得及脫鞋子,習慣性地喊了聲“小寶”。
小寶趴在毛絨絨的窩裏,懶洋洋瞥他一眼,過了片刻,沙啞哼唧了兩聲,像是在回應他。它是只老狗了,最近一次檢查出關節炎,髋關節和膝關節尤其嚴重,不能再像以前那樣活潑好動了。
梅玉傑和景淳在廚房忙活,景逸抱起小寶,摸到它嶙峋的骨骼,恍惚了半晌,然後走到院子裏。
陽光正好,整間院子都安靜得很,小寶躺在他懷裏半眯着眼,好似回到了它一開始的小奶狗模樣,乖而脆弱。
一片菱形綠葉飄了下來,掉在他肩頭。他仰頭去看,一度差點幹枯的葡萄藤,綠葉蓬勃,仿若從漫長的睡眠中蘇醒了過來。
鮮綠的新意,順着陽光,落在他臉上,像另一場新生。
————FIN
--------------------
這個故事結束了。前幾天感染了新冠,所以把結局拖得久了些。有很多時刻,其實都在卡文,大概沒怎麽習慣寫甜文吧,好在大家很寬容,還是盡可能鼓勵我,留言了。
對了,有修改一些錯句錯字、可清除緩存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