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舊夢
33
朱府門上挂着的兩盞燈籠早已亮起,雲霞站在門口跺腳哈氣凍得直哆嗦,見馬車過來趕忙迎上去,輕聲喚道:“小姐。”
雲霞扶着小姐下了馬車,嘟囔道:“早知道小姐回來的這麽晚,咱姐妹兩說什麽也不會跟着二小姐回來。這次勝在夫人不知,不然雲霞和雲錦少不了要挨數落的。”
翠翠搖頭輕笑:“我這不是好好的回來了?快些進去罷,我餓得厲害。”
回院子的路上樹影晃動,寒風獵獵,吹得衣袂翻飛,更添冷意。名煙和雲錦在院子裏急得亂轉,見着人才松了口氣。名煙拉着她的胳膊抱怨:“小姐要是讓我跟着去……”
翠翠有些好笑,屋裏暖和的很,聞到習慣的味道竟忍不住打了個噴嚏,失笑:“你跟着又能如何?有些事不是你們能幫得上忙的,我這般安排自有用意。飯菜可是備好了?快些呈上來吧。”
如今小姐口味偏淡,廚房自是換着花樣做,鹹淡适中,瞧着也精致,小姐每次都能用完。今兒卻是不夠,又添了碗湯面才滿足,眉眼舒展,經過湯水滋潤的紅唇彷如堪堪盛放的梅花飽滿欲滴:“若是翠玉齋的小六子過府,你們将他直接帶來見我。”
這一日身心俱疲,她早早就歇下了,卻是睡得不大踏實。夢中鮮紅血水染紅了衣裙,她驚恐地張大嘴卻喊不出來,她盼了許久的生命還未在體內停留多久就消失了。在痛苦和恨的壓迫下的她,雙目被遮擋,看不清趙言臉上是否有和她一樣的惋惜和悲痛,終日以淚洗面,銅鏡中的豔絕容顏堆滿愁緒,更顯楚楚動人。那段時日,趙言被她拒在門外,兩三日他尚且能忍得,沒多久便失了耐心,差人告知她他去鋪子去睡了,至于是真是假誰人能知?
怨氣不得疏解,連脾氣都變得越發大起來,她讓身邊的丫頭将趙言喚回來,不管不顧地将心中的委屈全部傾倒出來,只将趙家上下鬧得不安寧,成親這般久兩人從未像今日這般紅過臉。趙言被父親訓斥一通,自覺失了面子,看着翠翠這張惡毒臉更是厭惡不已,想起被他安置在外院的溫婉貼心女子,怒氣滿滿的心頓時平靜了幾分,自此也不顧着外人說什麽,那些藏着掩着的事情全數被他亮到了人前,竟是半分顏面都不給她留。
月色蒼茫映照在她泛出痛意的容顏上,顯得越發蒼白脆弱,額上的汗浸濕了發絲粘成一縷一縷,頗有幾分狼狽。
那時的父親不過是個芝麻大的官,一心想再往上走,好不容易輪到他了,卻不想被人給頂替了,沒多久被人尋了錯處免了職。而那人就是程靜晚的父親程耀堂。她縱使有再多的委屈,也看到了父母眼中的無力和煩憂。
人一旦從美夢中清醒,看眼前的一切都覺肮髒不堪,有些事情她只是不願意去理會但并不代表她一無所知。這般處心積慮要尋她不痛快的人除了朱蘭還有誰?她順着一縷細藤摸下去,結果卻讓她失笑不已,府中那個老太太當真是對自己的孫女寶貝得緊,不過就應着朱蘭不痛快,便處心積慮的給她使絆子。趙言的變心,她腹中生命的流失都是出自這位老太太的手。讓她如何能不恨?她像是在浩瀚汪洋中無法靠岸的孤行者,拼盡全部力氣要将自己遭受的苦痛如數奉還。老太太不是寶貝朱蘭嗎?她就讓朱蘭不得好過!
她雖于趙言夫妻失和,每月送來供她花銷的銀兩卻是有增無減,直到後來才知是公公為兒子混賬所做的彌補,她冷笑不已,這一切豈是區區銀兩便能抹去的?在重賞下自是有那不怕死的,她買通了朱蘭身邊的大丫鬟,将朱蘭衣裳、帕子都熏上了能慢慢侵蝕人心神的香,味道清香淡雅不易被人察覺。
她在等待,等着看老太太也傷痛滿懷的那天。
送走酷暑迎來寒冬,又是滿目潔白蒼涼,這麽久她已經忘了所有的表情,像是外面的雪一般只有一地平靜。
眼前這片好景是她的最愛,此時白雪将湖面遮掩,變作了一條可供人行走的路。她很想走上去,在上面肆意玩樂,将自己這幾年丢失的快樂補回來。可惜她理智尚存,沒能由着心而動,因為踏上去便将失了性命。
她穿得單薄,卻不覺得冷,而趙言在她身後站了許久,一直到天幕黑了下來,他才開口:“翠翠,我真是不知你會變成這般模樣。如果早知道會有今日,我必定不會迎娶你。你恨我憐惜靜晚,卻不知我為何如此!因為我已受夠你的蠻橫,我原本以為我可以,可事實是我高估了自己。靜晚,她比你好太多。”
她記得她那日的心沒有因為他的這句話而變得怒氣灼灼,而是平靜的連她自己都覺得錯愕,黑暗遮住了他們兩人的容顏,她嘆息一聲:“我亦在後悔,當初對你一片情深,如今恨不得瞎了雙目能換得時光倒流,若可以,我只想不曾認得你,更不會嫁給你。”
趙言正要開口,只見一小厮氣喘籲籲地跑過來,驚叫道:“少爺不好了,林州那邊傳過話來說咱家小姐染了惡疾去了。”他久久才回過神來,他的妹妹趙錦竟是去了?自家爹娘……頓時喉頭發緊,他臨走前回頭看了她一眼,一片模糊黑暗,可是她眼中的平靜亮光讓他看得清楚:“你真是狠心,阿錦可是與你……罷了。”甩了袖子直直往爹娘院子去了。
她在夜中又站了一個時辰,整個身子變得僵硬無比,她身邊的丫頭才跑過來附在她耳邊小聲道:“這幾日二小姐病發得越發厲害了,照着您的吩咐那些東西已經全都扔了。”
好不容易身子才緩和過來,悠悠道:“她可曾說半夜有嬰兒啼哭聲向她來索命?”
丫頭點點頭:”有,這會兒二夫人那邊已經亂做了一團。“
她閉了閉眼,唇角終于泛起一抹弧度。待丫頭走遠了,她才慢慢地往回走,每一處與她來說都是這麽熟悉卻又陌生,她裝了太多的恨,以至于現在她也糊塗了,她的好姐妹趙錦離開了,她難過嗎?應該難過罷。
只是如今她已無暇自顧,更遑論她人?
她從沒有想過她做的那件事可以隐瞞一輩子,她看着日出日落,想着該如何向趙言讨算這筆賬,只是還未來得及想出來便丢了命。
刺骨地冷,還有無法忘卻地痛讓她将身子蜷縮起來,這場夢何時是個頭?突然一陣熱意從她肩頭流淌下來,将她寒冷的心捂熱,緊皺的眉頭也松開,呼吸變得平緩。
她聽到耳邊傳到一道溫柔無比的聲音,安撫着她體內躁動的一切:“沒事了,好好睡吧。”
傅鐘看着她平靜下來,才脫了靴子躺在她身邊,撫摸着她柔嫩的臉頰,微微嘆氣:“小小年紀怎得藏了那般多的事。”
清幽淡香鑽入鼻間,挑惹起他心中熟悉而又莫名的燥熱,有力地雙臂将她攏在自己懷中,像是要把她揉在自己身體裏一般,良久才發出舒服的喟嘆,在她紅唇上親了口。
他在這世上活了二十多載,從未因為一個女子亂了心神,他本以為自己會就此過下去,卻不想老天會如此安排。沒有人知道第一次看到她時,他的心底翻騰起多大的巨浪,驚訝而又欣喜。他幹枯許久的心宛如注入了一股清甜的泉水,只是這抹甘甜并不安分,想要沿着另一條暗溝遠離他,他怎麽能準許呢?
她斷斷續續呢喃出的那些話讓他唇角微揚,他如她所願便是。
他在她身邊待到天際泛起微蒙白光才走,只留一室清冷。躺在床上的人,因為身邊的熱源離開而微微皺起了眉,紅唇微微撅起,柔軟小手向旁邊探了探,只有一片冰涼,這才翻轉身子蜷成一團睡了。
她醒得極晚,依稀記得上半夜自己所做的那些舊夢,後半夜卻是睡得最為舒服,将疲憊盡數驅趕,渾身輕松舒爽。她坐起來伸了個懶腰,就見名煙從外面進來笑道:“小姐昨兒還念叨小六子,今兒他就來了,這會兒正在外面候着呢。”
翠翠頓時大喜,嫌丫頭礙手礙腳自己穿好衣裳,淨了臉挽了個簡單發髻,插了枝寒梅簪子便出去了。
小六子垂着頭耷拉着肩膀在屋裏候着,見到主子拱手行了禮,揚着還未長開的臉笑得歡實:“今兒一早有位姓程的小姐來了鋪子裏,讓小的傳個話兒,說她願意聽小姐的安排,只是她等不起,想小姐能否快着些。”頓了頓,不滿道:“我瞧着她也是個寒碜的,卻端着個架子真是讓人讨厭。”
翠翠并不惱,嘴角含笑問他可是曉得那小姐住在何處?小六子依言答了。
翠翠讓雲霞她們招呼他用些好的,自己卻是急急往紫竹院去了,一路上她腳下生風,俏臉上是抑制不住的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