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Chapter 03
夏天的夜來得特別遲緩。
天空還是大片大片的深藍，像是玻璃球一般澄澈透亮，晚風穿過深林沙沙作響。
那晚溫綿一夜未睡。
一旦她合上眼，腦海裏就會浮現出顧泓時那張好看的臉，淡淡的冷冷的，像是山間最清冽的山泉，在這灼熱的盛夏，有着最致命的吸引力。
淡淡的夜色下，她站在樹蔭底下，從三三兩兩的人群縫隙中望去。大家都在熱切地讨論着，臉上有着難以掩蓋的喜悅，因為——
著名影星顧向文來到這裏做公益啦。
這一回，他帶着許多捐贈物資，親自送到這裏，并打算在這邊逗留幾天，就地感受當地人們的生活，同時也是為了方便捐助一些貧困的學生上學。
除此之外，他們也對從大城市過來的人帶着一種天生的好奇與向往，從他們光鮮靓麗的外衣，舉止得當的禮儀，談吐不凡的氣質，奢華富貴的車輛之中，窺見一點外面的世界的繁華。
他們很多人一輩子就拘泥在這片方圓，再遠一點就是鎮上，再遠一點也就是縣裏，那些人們口中說的最繁華最發達的地帶，永遠只活在想象之中，甚至，就連想象都是貧瘠的。
溫綿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遠遠的，她看到顧泓時懶洋洋地站在顧向文身後，全程游離在他們之外，似乎對他們的對話不感興趣，面對別人熱情洋溢的誇贊，他會淡淡付之一笑，予以回應，不甚驕傲，但也不謙虛，客氣有禮，禮儀恰到好處。
他雙手插在褲兜裏，本來在低着頭看手腕的表，但不知怎的，他忽然擡眸，瞬息捕捉到了溫綿。
溫綿心頭一緊，自己還沒來得及反應，顧泓時卻早已別開了臉。她眨眨眼，想了想，便轉頭離開了。
那些美好的東西永遠只适合用來仰望。
但是千萬不要眷戀，否則就是沉淪。
這裏的天亮得特別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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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六點鐘，溫綿就聽到了奶奶起身的動靜。忍住困意，硬是強硬地睜開眼，溫綿拍了拍自己的臉，堅強地從涼席上爬起來。
沒一會兒，她就從屋子裏跑出來，露出一個大大小臉，聲音嘹亮道：“奶奶，早上好。”
溫綿奶奶正圍着圍裙在廚房的火坑裏打轉，她應了一聲“哎”，手腳利落地把柴火塞進去，大口地吹起來，火勢一下就大了起來。
溫綿走到院子裏準備打水。村長院子前有一口水井，村子裏的大多數人都是到這邊打水。
打水的活自她長大後，她就自己包攬過來了。
她身材雖然纖細，但力氣也不小，挑水的活她練着練着，也就能從搖搖晃晃到走路平穩了。
只是她剛一拎着兩個水桶進門，就看到坐在了顧泓時。他剛好也從屋子裏走出來，他摸着自己淩亂的頭發，睡眼惺忪的模樣，寬大的橙色T恤隐隐襯出他瘦削的身子。
看到溫綿，他淡漠的眼神從她身上輕輕掃過，眼神從她的臉，落到了她手裏的兩個水桶。
就像是她的貧窮被發現了一樣，溫綿忽然覺得無比窘迫，她垂下眼，沒說話，徑直走到水井面前，目不斜視的幹活。
此時此刻，他的眼神對她來說，似乎意味着一場殘忍的審視，而她與他的察覺就這麽□□裸的擺在眼前。他的悠哉與她的忙碌，是永遠也無法跨越的鴻溝。
溫綿挺直的背脊挺得筆直，全身緊繃，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瞎緊張些什麽。她舀水的動作非常快，心裏恨不得馬上離開這裏。
顧泓時看了看亮透的天，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他倚靠在門前，也不走開，也不上前，就這麽站在邊上，淡淡地看着溫綿。
他的眼神似有似無，忽近忽遠，像是在看她，又似乎不是。
溫綿覺得自己臉上火辣辣的，她連忙把把兩桶水放好，扁擔一挑，費力地想要站起來。但水桶的水實在是太滿了，平日她只會盛半桶水，畢竟她身材纖細，力氣有限，但今日竟是有些大意了。
但她出乎意料的堅強，雖然肩膀肩膀上的重量讓她一時之間有些難以适應，可她憑借多年的經驗和技術，依然穩住了自己。
可是！一把挑起兩桶滿滿的水，是不是也顯得有點力大如牛了？
莫名其妙的，溫綿忽然變得別扭起來，她瞅了顧泓時一眼，剛好看到他也在看着自己，頓時一陣心慌意亂，腳下踉跄了一下，水桶裏的水就猛的濺了出來，潑了她一身。
她沒看到顧泓時是怎麽一個箭步沖上來扶住她的。她只覺得自己的手臂被人一雙寬大的手掌握住，這才穩住了平衡。對方手指的溫度從皮膚傳到脈絡，最後抵達內心。
溫綿那雙小鹿般的眼睛水靈靈地轉動了一圈，連忙說：“謝謝。”
“我來吧。”顧泓時說着，就直接試圖從她手上接過扁擔。溫綿愣住了，她呆呆地看着顧泓時，一時之間竟不知道該說什麽。
顧泓時再次道：“不要這樣看着我。”
溫綿連忙眨眨眼，說：“你……”
你為什麽要幫我？
那半截沒說出來的話顧泓時卻是讀懂了，他垂下眼眸，漫不經心道：“這是思想品德課，老師說，要助人為樂。”
噗。
溫綿硬是被他無厘頭的話逗笑了，但她連忙捂住自己的嘴巴，但笑意卻爬上了她的眼睛。
顧泓時：“……”
他說的不對嗎？
“不用了，我自己來就可以。”溫綿搖搖頭，溫柔拒絕道。他這樣的人，怎麽适合幹這樣的活？
但顧泓時卻沒管她，利索地把水挑了起來。少年的個子很高，寬大的雙肩被扁擔壓下去，但依然挺拔。他毫無章法，但力氣卻很大，兩桶水就這樣被他輕輕松松，搖搖晃晃地帶走了。
“你……你小心。”
“水桶有點晃。”
“你步子小一點。”
“水要溢出來了！”
顧泓時：“……”
當顧泓時把兩桶水挑到溫綿家中時，桶裏的水就只剩下一半了。而少年的牛仔褲已經濕了一大半。他彎下腰，把褲腳挽到膝蓋上，露出細長挺直的小腿。
溫綿奶奶很是震驚，大歌星的兒子居然到她家當挑水工了。當她看到水桶裏的水時真是哭笑不得，她原本對顧泓時的印象一般，畢竟這孩子看着總冷着臉，甚是少笑，看起來不好接近。
現在看來興許是她誤會了呢。
“真是謝謝你了。讓你挑水真是不好意思了，我家綿綿不懂事。”溫綿奶奶有些惶恐道，似是責怪地看了溫綿一眼。
溫綿覺得自己有些冤。
“不知道你吃早餐了沒有？要不要進來喝口粥？”溫綿奶奶繼續道。
“奶奶！”溫綿連忙喝住，她一邊使勁眨眼示意，一邊看了看顧泓時道，“他家有早餐的。”
或許是怕自己的窘迫被發現，或許是難以直面自己與他的差距，又或許是害怕看到他對這一切的抗拒，總之，她害怕。
可一直沉默的顧泓時卻忽然開口，說：“好。”
？？？
好？
為什麽是好？
溫綿和溫綿奶奶兩人面面相觑，誰也沒想到顧泓時居然接受了邀請，畢竟他長了一張拒絕的臉。
溫綿和溫綿奶奶兩個人都很局促，但顧泓時像個沒事人一般，大大方方地走進他們簡陋的房子裏，沉靜地坐下來，安靜地喝粥。
即使他與這個地方格格不入，可他卻待得像是這裏的人一樣。一直小心翼翼的溫綿和溫綿奶奶見他這樣，懸着的心也慢慢放了下來。
一頓很簡單，也很安靜的早餐。偶爾穿插着溫綿奶奶與顧泓時幾句簡單的對話，顧泓時也基本是有問必答，即便只是只言片語。
但溫綿奶奶很高興，臉上的皺紋都笑開了，一個勁兒給顧泓時夾菜，誇獎他贊嘆他。
早餐過後，溫綿奶奶這才戀戀不舍地去收拾東西，準備去果園摘果。溫綿把顧泓時送到門口。
“謝謝你。”溫綿看着他的後腦勺，莞爾一笑。
謝謝他沒有讓她的尊嚴破碎。
謝謝他讓她還有勇氣站在他面前。
顧泓時輕輕蹙眉，她怎麽老跟他道謝？他輕輕“嗯”了一聲，然後問：“你奶奶說，我長得乖，是什麽意思？”
這個問題在他腦海裏萦繞許久，仍是沒聽懂，難道說他長得乖巧？
“奶奶的意思是，你長得很好看，很好看。”溫綿有些好笑道，但說完以後，她忽然有些臉紅，雖然她是在解釋，可她的語氣過于愉悅，似乎成了她在誇獎他。
“哦。”顧泓時淡定地接受誇獎。
溫綿低下頭，看着自己的帆布鞋，醞釀道：“你今天要去哪裏呀”
“嗯？”
“你，想去玩嗎？”
“嗯。”
“那，你喜歡吃水果嗎？”
“什麽水果？”
“嗯……桃子，可以嗎？”
說到這裏，溫綿的一張笑臉已經紅到就要滴血，她的一雙手緊張地絞着自己的衣服，生怕顧泓時說出一句“不可以。”
這時，顧泓時忽然擡起了臉，唇角不自覺翹起，懶洋洋道：“你摘給我吃？”
水果喜歡吃是喜歡的，但是如果要摘，那就不想吃了。
他一向很懶。
這簡直是個近乎無理的要求，溫綿抿了抿唇，鼓起腮幫子，有些生氣道：“你連我名字都不知道……”
“？”
顧泓時一愣，這小姑娘那麽記仇的嗎？
他扯了扯嘴角，字句清晰，聲音清亮，一字一句道：“溫，綿。”
“溫柔的溫，綿羊的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