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鳶蘭的夜生活才剛剛開始。
蘇呈音坐在公交車臨窗的位置上,長睫煽動中倒映着霓虹燈影,陳祈看了片刻夜景,視線一彎,又看了片刻蘇呈音,用目光放肆地欣賞這張側臉。
蘇呈音似乎有所感,唇角微微一抿,回過頭來,恰好與陳祈撞了個正着。
陳祈也不避,坦然道:“你睫毛好長,像小扇子。”
蘇呈音聽罷垂眸,不知道該用什麽表情去面對這句誇獎,于是又看回窗外,悄悄紅了耳朵。
公交車往鳶南的方向開去,路上有些堵,堵在跨湖大橋上時,張縫的微信轟炸過來了。
縫縫:音!你在廁所嗎?我去救你嗎?!
蘇呈音眼睛一眯,發現有蹊跷。
SCY:半小時了你才發現我不見了,不正常,幹嘛去了你?
張縫那邊一直顯示輸入中,蘇呈音好奇他該不會是和吳昊杭告白了吧?
陳祈和他挨着肩膀,問:“找你了?”
蘇呈音點頭,陳祈失敗一笑:“餘寧言個不争氣的。”
他們打賭來着,兩人雙雙翹課,看誰的同桌會先發消息來詢問,賭一毛錢。
陳祈給蘇呈音發了個一毛錢的紅包,順帶反問一句餘寧言:你人呢?
張縫的消息先來:我們賞了會兒月,才回班。
蘇呈音一臉慈祥笑,轉頭看看陳祈,又不自覺地笑成了花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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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CY:你們賞月,我們看星星去,晚點回。
縫縫:老師沒來,撒丫子浪吧。
縫縫:祝你親到,不打擾了。
蘇呈音趕忙把手機息屏,生怕陳祈不小心看到,他也就想一想罷了,哪能為所欲為啊,九成的色心一成的膽,十足的慫。
陳祈沒能等到餘寧言的回複,等來了陳寒柯的電話。
陳祈接起來:“爸。”
對方的聲音蘇呈音聽不見,他緊張得要命,像是被警察發現了他是個人販子。
陳寒柯問:“在家?你媽說把你趕回去了,沒去學校?”
陳祈看蘇呈音一雙微蹙的眉眼,笑道:“沒,翹課出來玩兒了,跟蘇呈音一起呢。”
陳祈又“嗯嗯”了兩聲,挂斷了,然後胳膊一搭,趴到前面座椅靠背上,歪着腦袋笑話到:“看把你吓的,怕什麽?”
蘇呈音打字:我慫恿你做壞事,肝膽劇顫!
陳祈說:“我爸叫我們好好玩兒,還說我要是又把你弄傷了,他幫你揍我。”
公交車時走時停,蘇呈音在颠簸的輕晃裏連連擺手,心裏好羨慕。
“說他揍我,其實他從來沒打過我,學法律的全靠腦袋和嘴,雖然和他聊天很享受,但是...有那麽幾次吧我寧願他打我一頓,真的。”
蘇呈音一直在彎着唇笑,他打字給他:那你以後會去學法嗎?
陳祈猶豫道:“應該不會的,我不太喜歡這個職業...沒有專門去想過這個問題,本來要跟我媽一起出國了,結果我姥爺突然生病住院,他之前住在芳滿庭,知道芳滿庭嗎?”
蘇呈音點頭,是鳶蘭的養老院。
才過完橋,離終點站還有些遠,陳祈看着流光滑過蘇呈音的臉頰,或明或暗,賞心悅目,他放松地瞧着他,繼續說到:“我和我媽現在住的山海觀這個房子,是買來給姥姥和姥爺養老的,前幾年我姥姥去世,我姥爺就不肯再在家裏住,要搬去芳滿庭過晚年。”
蘇呈音聽得認真,他微微點頭,兩只手都特別乖巧地放在腿上。
“今年過年回來的時候,就聽我姥爺說眼睛看不清,肚子也疼,結果就住院了,我媽把事情往後推,按照原本計劃,我現在應該已經在國外了。”
蘇呈音又微蹙着眉心,露出那種緊張的神情。
陳祈說:“人老了,擔心受怕,誰也說不好,我媽就讓我一并轉學過來,先在這邊把高三讀着,有空多去看看姥爺,以後的以後再說。”
蘇呈音的心都揪起來,幻想過分別,但沒想過會離得那麽遠,陳祈是要出國的,是要遇見更多人,見更大的世面。
出國,蘇呈音想都不敢想的。
到了一站,車裏上上下下一些人,陳祈重新坐正身子:“我爸問過我想不想學法,不大想,跟太多人打交道,又親密又複雜,頭疼。”
蘇呈音壓了壓心神,默念幾遍“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緩緩在屏幕上敲擊:其實有些時候,我也會覺得我不會說話挺好的。
陳祈輕輕地笑起來,突然擡起手打了個響:“要我教你嗎?”
蘇呈音趕忙照學,沒聲兒,搓得手指尖還痛。
陳祈掐好手勢,湊近給他看:“不是靠手指出聲,而是靠手指和掌心形成的空間,這裏。”
蘇呈音壓根就沒聽進去,只覺得陳祈的手可真好看,修長,幹淨,還有力。
所以不出意外的,他試了好幾回都還是以失敗告終。
陳祈失笑了一會兒,話題倏然又一轉:“其實我也覺得很奇怪,我們在一起的時候,的确是我一個人在說啊說啊,可是你會覺得尴尬嗎?”
蘇呈音自然是搖頭,他稀罕都來不及,就算尴尬他也珍惜。
陳祈欣然道:“我也不會,哎,要是我轉學到你們三班,當你同桌就好了。”
誰說不是呢?蘇呈音比他更遺憾,可也知道知足:現在不也挺好嘛,說一起翹課就一起翹課了。
若是真成為同桌,在一起的回憶越多,将來分開後,蘇呈音想,他就會越悲哀吧。
公交車到終點站時,車上就剩幾個人了。
陳祈把蘇呈音抱下來,他到鳶蘭之後還沒來過這麽偏遠的地方,放眼看去沒有高樓大廈,只在這條筆直又空曠的雙車道馬路遠處連接上了都市的長街高架。
蘇呈音指指馬路另一邊,陳祈扭頭,看見一片矮房子,似乎是個十分老舊的住宅區,夜幕灰暗,鮮少有燈光,只在幾處漏着些暖光。
蘇呈音撐着陳祈,告訴他:我以前住在這裏。
陳祈一下子不知道如何開口,他自己有一個非常幸福的家庭,生怕在言語間不自覺流露出的幸福感惹蘇呈音低落,所以盡量都避開了蘇泠和陳寒柯,可現在,他滿腦袋除了一句“你爸媽呢”,硬是沒點靈光地不知道要怎麽接話。
一長串咕咕肚子叫拯救了他。
蘇呈音詫異地望着他,頓時又眉開眼笑,唇語到:餓了?
陳祈還沒吃晚飯,直接從醫院跑來的,他摸摸肚子:“瞞不住了,好餓。”
蘇呈音又指指那幾片暖光,對他招招手,随後迫不及待似的,自己先邁開步子朝那兒走去,一跛一拐的。
又是一串肚子叫,陳祈捂住胃,安撫地揉了揉,然後仰起頭朝夜空看去。
蘇呈音沒走幾步就被追上,陳祈笑話他:“等着你走過去我就餓暈了。”
說着就要再把他抱起來,蘇呈音不肯,轉身到他身後去,雙手攀到他肩膀上,陳祈了然,彎**,一把将他背起來。
“好輕,背着比抱着感覺還明顯,”陳祈扁嘴,“吃晚飯了嗎你?”
蘇呈音挨着陳祈的耳邊點點頭,雙手環到他眼前去,讓他看着自己打字:面包。
陳祈顯然不滿意:“等會兒再一起吃點吧?”
蘇呈音答應他。
路看着長,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感覺沒多久就到了跟前,亮着暖光的是小賣部和一家包子鋪。
蘇呈音今晚賭贏了一毛錢,于是請陳祈吃了兩個肉包子和一碗八寶粥。
桌子就是折疊小方桌,凳子就是矮矮小小的小方凳,陳祈窩在這兒看着可憋屈了,蘇呈音捧着包子嘲笑他,笑着笑着想起來一件大事。
他問:我要把代寫作業賺的錢給我小姨,用什麽正當理由比較好?
陳祈邊吃邊幫他出主意,又疑惑道:“嗯?代寫不正當嗎?”
蘇呈音:耽誤了學習時間,不正當。
陳祈舔唇,想反駁可反駁蘇呈音又沒有用,他為難到:“那...那你...”
蘇呈音:競賽得獎,我從來都是用這種方式往家裏拿錢。
“那就說...參加了一個小比賽,特別小,比完就忘了。”
蘇呈音唇上被油汁染得又潤又亮,他琢磨片刻,覺得可行。
兩人吃飽包子喝足粥,從憋屈的餐桌上離開,陳祈嘗試着問:“以前是住在這裏嗎?要去看看嗎?”
太小的時候就知道肚子餓不餓,蘇呈音還能記着的事情模模糊糊,在那逼仄破舊的小屋裏,廚房就是一個火竈搭在陽臺上,送煤氣的男人從來不幫着扛上樓,每每蘇春都累得氣喘籲籲,抱着小呈音說:“我的寶貝快點長大,長大了幫媽媽扛煤氣罐。”
現在他長大了,蘇春沒有了,煤氣罐也沒有了。
蘇呈音朝錯落的片區矮房裏望去,随後搖搖頭,轉眼就對陳祈笑起來,唇語到:走吧。
暖光在背後漸漸遠去淡去,蘇呈音扒在陳祈肩背上,後知後覺:是不是太虧了,跑這麽遠。
他不等陳祈出聲,快速打字到:一說看銀河,我首先就想到這裏了,我只在這裏看到過,所以其實別處,近一點兒的地方也行的。
陳祈把他往上颠了颠,背得穩穩當當,他說:“不虧啊,包子很好吃,皮薄餡又香,其實兩個我都沒吃夠。”
蘇呈音急了,只打了個感嘆號給他。
陳祈帶他往草叢裏走去,那裏有一堆不知是否廢棄的腳手架。
蘇呈音被放下後,拿一雙兇狠的眼神盯着陳祈,怒斥他為什麽不早說,陳祈被他瞪得直笑,挨到他身旁嘆了一句:“好涼快,是要到秋天了吧。”
蘇呈音瞪在了棉花上,又被一語安慰,他也跟着仰起頭,看漫天星辰,看銀河迢迢。
沒有高樓阻礙的晚風肆意穿掠,夾帶着夏末的潮,和秋初的涼。
陳祈慢慢往後傾身,半靠在雜亂的腳手架上,随後伸手拉着身邊的人也睡下來。
“上個月我還在住校,晚上我一個人跑到宿舍樓頂去呆着,沒一會兒毛非就追上來,他是個不帶消停的主兒,人挺有趣的,就是活潑過度。”
蘇呈音享受極了,星光、夜風、吃飽的肚子和暗戀的人。
也回到這裏看了一眼過往,他并不喜歡那個小屋子,他只是很想念蘇春,想念他媽媽。
陳祈輕笑道:“他還找我要你微信,我沒給。”
蘇呈音看他,陳祈不說理由,又重複一遍:“就是沒給。”
怎麽樣都好,蘇呈音無所謂,他又看回浩瀚的星空,人在這種時候都喜歡發文藝病,要麽胡思亂想,要麽一片空白。
蘇呈音就是一片空白,盯着某一顆星星愣愣出神,放空的感覺很舒服。
“蘇呈音。”
旁邊的人輕聲喚他的名字,蘇呈音沒動,嗓子裏低低的應了一聲。
陳祈沒能聽見,他問,溫柔的聲線和曼妙的氣氛包裹住堪稱利劍一般的話:“你的聲音是不是也蘇蘇的呢?”
怔了半晌,蘇呈音才失笑,他不生氣,只覺得哀傷,他看向陳祈。
要不要現在就張開口,也叫你的名字,讓你知道我的聲音有多難聽。
回程沒了公交,陳祈背着蘇呈音沿着筆直寬敞的馬路往前走,走到一小半,陳祈漸漸停下嘴裏的故事,連步子也變得慢下來,他說:“不哭了。”
蘇呈音埋首在他肩膀上,一絲動靜都沒有,只不斷地濕了他的衣服。
陳祈發覺自己心疼壞了,猶豫片刻,還是沒有把他放下來,繼續背着慢慢走,他問:“這回...是因為傷心?”
是啊,大約是吧,蘇呈音自己也說不大清楚,泛濫成災的難過吞沒他,他甚至想讓陳祈丢下他別管,好能讓他在這片空曠無人的地方放聲嚎啕。
然而還是貪心,蘇呈音掩着臉深呼吸,又往陳祈的頸窩裏挨蹭了幾分,一副依賴人的模樣。
陳祈托穩他,問:“要不要抱?”
蘇呈音搖搖頭,他閉着眼,眼淚還是沾濕睫毛往外湧,他一點不想讓陳祈看他哭。
車鳴聲漸漸清晰,壓抑的發洩讓他乏累至極,他胡亂抹了一把鼻涕,好像聽見陳祈在輕聲哄着他,叫他哭,又叫他不要哭。
蘇呈音想,到底哭不哭嘛,張開唇,剛喚“陳祈”,還沒發出聲音,就挂着濕乎乎的眼淚睡着了。
作者有話說:
感謝看文,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