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年年複年年,歲歲盼平安

蓬萊有車辇,名為青鶴,禦風而行,日弛千裏。

此車雖名青鶴,但光看外形,與鶴全然不似,車身通體暗紅,與青也并無關系。

何以得名,蓬萊有個傳說。

曾有仙侶陰陽兩隔,青鶴仆為圓主人心願,撞死在蓬萊島的某個山頭上,化作一輛橫跨陰陽、穿越時空的車辇,只為将主人送到所愛身邊。

這故事很是詭異荒誕,時人全當個笑話來聽。如今随着蓬萊蘇家覆滅,島中根基盡毀,滿目瘡痍,寸草不生,這個故事,從此也不會再有人提起了吧。

氣流急逝,暗紅古樸的車辇在雲上穿梭,木謠孤身一人,于青鶴車裏熟睡。

這一覺不長,卻眠中有夢。夢裏有巍峨荒涼的高山,有明亮灼人的天光。

還有一個人。

一個青衣的人,逆着撕扯山風,登上高山之巅,來到一座孤墳前。

半跪于地,将一把鐵劍插入黃土之中,劍身鏽跡斑斑。剎那間,雲層在他頭頂彙聚,仿佛凝聚成巨大的白色漩渦。

他仰天長笑,笑聲蒼涼:

“雲之歸處,便是雲歸。我找到了!從今以後,此地就是你的歸途,亦是我的歸途。”

眼淚滾滾而落,打濕了膝下的黃土。不,不是淚水,應當是天下雨了。瓢潑大雨。

是天在震怒,風雲變色。天雷如光蛇閃現,下一刻便炸裂在他身邊。

他蓬頭垢面,青衣染血,還是笑着在說:

“我找到了!從今以後,我是這山,我是這水,我是流動的雲,是靜止的幻影。

是這花月鳥獸蟲魚精怪,是這一草一木,永遠永遠地陪伴着你!”

說罷轟然倒地,血肉消融,骨架飛灰,只剩那把劍,孑然屹立在孤墳之上。

春去秋來,白雪皚皚落下,掩盡歲月悲歡。

蘇木謠怔然而醒,良久,伸手掀起車簾,一只仙鶴清鳴着飛過,雲霧缭繞,眼中映入綠水青山。

飛瀑冷泉,怪石嶙峋,虹光斑斓,草木洗翠,凝神細看,似有奇珍異獸,奔跑在田野之上。

比蓬萊更像仙境。美如虛幻。

青鶴車仍在前行,蘇木謠遠望一眼,僵住。

雲中有一座,與她夢中一模一樣的高山。與阿雯曾指給她看的,亦是同一座。

雲歸山。

什麽東西從手心滑落。蘇木謠低頭去拾,那是一塊拇指大小,串着細繩的白玉。耳邊仿佛響起那人聲音。

“天下仙門百家,彙集其成,莫若雲歸。恰逢三日後雲歸門招生大典,你——或可一試。”

在她掌心放入一物,指尖相觸,微涼,觸之即離。“持此玉可入其結界,無人能阻。”

木謠拈着那玉,見它樣式普通,卻晶瑩剔透,其間流淌一抹碧色,鬼使神差地,問了一句:

“它……可有名字?”

“名為歸來。”

沉默,期盼地看向那清冷的背影:

“那麽我……還會與您再見麽?”

風掀起他如墨長發,衣袍翩然:

“有緣自會相見。”

身影在月光下淡去。從回憶抽身,蘇木謠怔怔看了那玉許久,才戴在脖頸之上。

青鶴車停在雲歸山下。

蘇木謠領了名簽,跟随新弟子,一個一個走上前方大橋。

忽然大風刮卷,腳底生出無邊河淵,漩渦重重,浪潮激吼,洶湧澎湃。

有弟子東倒西歪,滿面惶恐,有弟子摔入水中,大浪撲來,一個激靈,卻覺周身水波寧靜,頭頂白橋平跨,虹彩高懸,滿眼清明,哪來的驚險孤索,淵流急湍?

如此一番人數去了五分之二。卻有一個瘦弱女孩,走在最前,她的神色,就像走在最普通的橋梁之上,與他人形成鮮明對比。

青石臺上,山門景色盡收眼底。一老者捋着胡子:“可惜,甚是可惜。”

他身旁立一白衣青年,修眉朗目,疑惑發問:“師尊何出此言。”

蒼老的手指遠遠指向木謠:“此女心境至純,不為幻境所惑,乃天生道心。然眉心青白,中氣不繼,是為命魂殘,力魄缺,恐難以結丹,甚而,無法長生。”

又長長一嘆:“可惜,實在是太可惜了!”

木謠慢吞吞踏上臺階,眼前忽有青衣卷過,一少年站到她前面,扭頭對她笑:

“小妹妹,我急着尋人,讓我先過吧。”

也不管她是否同意,一撩袍子,踩上天命臺。試官看一眼石壁中央鑲嵌的巨大銅鏡,在少年遞來的名簽上,朱筆一勾:“過。”

木謠緊随其後,呈上名簽。試官看一眼銅鏡,再看一眼她,皺緊了眉。

“前世殺孽太重!駁。”換了炭筆,就要劃掉名字。

木謠還呆怔着,一只手伸來按住試官的筆。白衣青年溫和低語幾句,試官便重又拿起朱筆,再看一眼木謠,眼神隐隐怪異。

“過。”

木謠握着名簽,青年對她笑笑,木謠低了頭,往前走去,忽然轉身,鞠了個躬,又飛快地跑開了。

試官眼神更加古怪。

青年咳了一咳:“她根骨上佳,百年難遇。倘若為人利用修魔,許成我仙門一禍,不如暫且收下。”

木謠被領到宿處,又見着了那青衣少年。他拉着一紅裙少女,見她走來,動作輕微地往一旁樹下避了避。

聲音隐隐:“仙衣,你可當心那小姑娘。她前世莫說對他人兇殘,對自己都十分狠毒。難怪說殺孽太重呢。”

原來少年在那觀生鏡邊,瞥了眼蘇木謠的前塵,看見了一閃而逝的屠戮,和自刎而死的結局。

木謠關上房門。心想,原來她前世與此世有着那樣相似的容貌。

她并不好奇前世。甚至厭惡。前世那樣陌生的自己所犯下的債孽,卻要今生一無所知的她來償還。

要她受生死痛,要她受別離苦。

這到底是因果輪回,還是天命殘酷。

……

與蘇木謠同住一個院子的那個紅裙少女,叫金仙衣。

第一天,木謠蹲在房裏背口訣,她在院子裏舞劍。

第二天,木謠蹲在房裏背口訣,她在院子裏宴客。

第三天,木謠蹲在房裏背口訣,她在院子裏砍柴。

門外又一次傳來“砰”的巨響,蘇木謠渾身一抖,拉開房門,眼圈漆黑。

草地上立着板斧,板斧旁躺着兩半磚頭,磚頭旁站着金小姐。金仙衣眼皮一擡,滿面疑惑:“咦,你還活着啊。”

這話很惡毒。沒有第一次見面就咒人死了的。

木謠點頭:“活着。”

金仙衣大驚:“那你怎麽在裏邊呆了三天。”

木謠沉默。總不能說,我有點見不得你一身紅衣。于是她說:“辟谷。”

金仙衣“哦”了一聲,從懷裏掏出一塊桃花酥,勾人饞蟲。一口咽下,舔了舔手指。故意眯起眼:

“好吃。”

“……”

蘇木謠沒話說。只好看着地面:

“你為什麽……用它劈……”有點艱澀,“磚頭。”

金仙衣拔起斧子:“我試試它鋒不鋒利。”

“你沒有……其他事麽。”

“我太閑了。”

“那你,來雲歸……做什麽。”

“找個仙君,雙修。”坦然無比。

“……”

這是個神經病。蘇木謠默默關上了房門。

金仙衣是個很閑的大小姐,她親口說的。事實證明也确實如此。

金仙衣不在,天氣又好些的時候,蘇木謠會坐在院子門口曬太陽,順便背口訣。

有人路過,聊起這位新來的金家大小姐。有說,金仙衣把大師兄強吻了。有說,金仙衣聚衆賭博了。有說,金仙衣又去騷擾小荷君的靈鳥了。

她真閑。蘇木謠默默地想。

等等,好像漏掉了什麽。蘇木謠扯住路人的袖子:

“請問,是哪一個……荷君。”

“荷君就是荷君,還有哪一個荷君?”

他們笑她:“小結巴,雲歸門裏,荷君自然是指音字閣的傾珀仙君了。”

蘇木謠的心跳得飛快。原來那句有緣再見,是這個意思。

多像只有兩個人才知曉的秘密。

雲歸共有主副兩名門主,門下有九大字閣,每閣由一名閣主掌管。

九字閣加上一主殿,雲歸殿,共十處建築,分別坐落于雲歸山各處。俯瞰此山,将每座建築看作一個點,點點相連,便成一個正五角星的圖案。

此時雲歸殿內。

弟子分錄名冊時,木謠報上音字閣。金仙衣觑一眼她的名簽,笑道:

“我們今後就是同修了。”

蘇木謠看去,她名簽上勾的也是“音”字。“嗯”了一聲算是知曉,默默擠到一旁等候結果。

金仙衣嘀咕:“看着年紀不大,怎麽成天死氣沉沉的。”

大門忽然被人推開,一個書生慌裏慌張地踏了進來,手裏還舉着嶄新的名簽。大殿因突如其來的亮光安靜了一下,繼而人人事不關己地移開目光,恢複喧鬧。

有人談論起觀生鏡前的見聞:

“我前世,那了不得!黃袍加身,權力滔天,生殺予奪皆在我手,不論是平民百姓,還是貴胄公卿,都要向我叩拜!”

馬上有人嗤笑一聲:“可你如今,不過是個殺豬的屠夫!”得意道,“我才逍遙,那時,我可是一等一的大俠,馳騁恣意,江湖之中難逢敵手,名花閨秀皆傾慕于我,好不快哉!”

衆人唏噓。

作者有話要說:  本文設定:修魔修氣,無需結丹。

(前世)蘇木謠:我殺我自己。

為什麽風荷沒有跟女主一起去雲歸呢。以後揭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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