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既得長相思,不如長相守
木謠詫異地看着她,少女臉上的神情,正經地像在陳述一個事實。
木謠低了頭。她知道那人來歷不凡——憑那時,他竟能輕易驅使蓬萊青鶴車,一路乘風而行——都絕對不是凡人,抑或普通修士能做到的。
阿雯忽然捧住木謠的臉:“你記住。他與我不同,與這庭院裏的靈物不同,與這世間千千萬萬都不同。”
她的眼睛有着與那人如出一轍的溫柔,還有隐隐的悲傷,“你可以敬他,可以怕他,可以護他,可以憐他,但千萬不要愛他。”
燭火惺忪。寒夜涼薄。蘇木謠怔怔地看着她的眼睛。許多年許多年以後,才終于明白了這句話的含義。
但她那時已從未後悔。
……
熱鬧的集市,行人穿往。阿雯帶木謠攀上最高的樓臺,一伸手指,指向很遠很遠,隐在雲間的一座青山:
“看那邊。那是雲歸山,屬于上人間,仙人住的地方,世人無不神往。”
蘇木謠揉了揉眼睛。山雲相隐,林深如海。她想,真像海市蜃樓。
阿雯很久沒有像現在一樣高興,握着木謠的手,往角落的圓筒中投入一枚銅錢。許願:
“願天下清明!願萬世安康!”惹得路人頻頻側目。木謠伸着手,也投入一枚銅錢:
“願……願……”她不知曉該許什麽願。
“你就許願快快長高吧,哈哈哈。”阿雯拿手在腰間比了比。木謠不服氣,她明明都有她肩那麽高啦。
扭頭,檐角挂着的銅鈴一聲輕響。對面軒窗大開,卷着飄紅的紗帳。有位白衣美人在房中靜坐,裙擺逶迤,一動不動。
木謠一怔,忽然反應過來,那女子并非活人,竟是牆壁上挂着的一幅畫。一身白衣,腳邊溫順地伏着一只白狐。長發如墨,散亂在白狐的身上、與袍子交疊。
看美人面容,寥寥幾筆,眼尾半阖,有種超越世俗的冷清。眸中含着一點淡金,活物一般流轉。木謠看得癡了,猛然有人拽住了她的手。
“當心!”什麽東西撲了過來。阿雯把木謠護在身後,尖叫聲此起彼伏,觀景的人群開始混亂。
黑色的怪物趴在窗棂上,露着青白的獠牙,流着涎水。爪子裏抓扯着一個孩童,兩邊一抻,便撕掉了大半身子,血肉橫飛。埋頭啃去,眼睛瞪着這邊,嘴裏砸吧作響,鮮血淌了一地。
木謠臉色唰地慘白:
“它們……竟追來了。”而且,不只一只。或者趴在屋頂,或者攀在圍欄,虎視眈眈。甚至還有三兩只撲進底下四竄的人群之中,爆出一陣又一陣血花。
阿雯擁着木謠,寬大的衣袍掩住她的身體,低頭。“你信不信我。”木謠發着抖,将腦袋埋在她懷裏。咬牙答:“我信。”
“好!”阿雯拍了拍她的背,猛地一推,“速速去找荷君!”
木謠連連退了幾步,從圍欄上跌了下去。白光一閃,墜落的身子在空中消失不見,黑毛怪物撲了個空,撞在一起。
阿雯手心一展,那根用來唬小孩的花繩,已變化成一條碧色的長鞭。
猛一揮鞭,靈氣橫掃,怪物懼這靈力,低低咆哮不敢上前。阿雯神色凝重,犼,本是上古神獸,後因貪食人肉,被貶為怪,是為世間最低等也最兇殘的物種。
蓬萊蘇家,難道是被這些玩意兒滅了門。眉頭蹙緊,隐隐有不祥的預感。黑毛犼見她心神不穩,一齊進攻,意欲将她撕成碎片。
又一鞭子抽開一只犼獸,眼前猛然閃過紅光,胸前被抓出一道口子,深可見骨。阿雯往旁翻滾,嘔出一口血,不敢置信地看去。
那偷襲她的怪物,形态與一般犼獸無二,只體積更大些,眼睛能滴血般鮮紅。
赤目犼?!
赤目犼怎會在此!
她一瞬間肝膽欲裂——木謠!
……
木謠在奔跑。她已經摔了好幾跤,顧不得擦滿臉的泥,熟練地跑進叢林間的小路。
她知道阿雯只是拖時間讓她逃走。可自己怎麽能不管阿雯,心裏喃喃,找到荷君,找到荷君就好了!
又跌一跤,腳踝被樹枝狠狠地劃傷。鮮紅的血液一股股湧出,淌在腳踝綁着的一圈細小銀鈴上。疼得臉色慘白,還是咬牙爬起,拼命往前。
片刻,忽然停了下來,因為她回到了摔倒的地方。
天色不知何時變得漆黑,連聒噪的蟲鳴也銷聲匿跡。眼前飄下一卷紅綢,蘇木謠戰栗,退幾步,順着裸露的玉足,看見睥睨的妖美的臉,眼尾勾着,弧度豔麗。
令人心驚的赤眸瞧着她,紅唇啓,低啞一嘆,“可算抓到你了。”卻是男子聲線。
蘇木謠扭身就跑。然而撞在一堵肉牆上,脖子被一只大手卡住,手指緩緩收緊,木謠死力去摳,那手如同鐵焊的一般,将她整個人舉起。雙腳離開地面,在空中亂蹬。
一道清泠輝光疾射而來,木謠只覺脖子一松,窒息感退去。臉上濺了幾點溫熱,睜開眼,一條手臂靜靜躺在地上,斷口還鮮熱地冒着血。
來人一襲白衣浮在半空,将這濃墨一般的黑暗,極致地割裂開來。世間重又天高雲淡。
是風荷。
“夙隕,你果然還是來了。”古雅清冷的聲音。
紅衣男子聽了他話,勾起唇角,肩部一陣抽搐,竟生出一條新的手臂,尚在扭動。“此處有我畢生所求,怎可不來?”
風荷一卷袖子,将他擊翻在地。斂了眉:“你何時……”
夙隕低笑,揩去唇角血漬,忽然五指成爪,角度刁鑽,直襲一旁的女娃。他竟不顧強大威壓,也要将蘇木謠殺死!
木謠避無可避,身子一輕,天旋地轉,眼前抹過雪白之色,仰頭,已被風荷攬入懷中。那月華般清冷的眼神掃過,她的心一顫。
夙隕站起,紅衣在風中獵獵響動。他眼裏映着那白色:“傾珀,如今你殺不了我,我也殺不了你。不如我們來打個賭,怎樣。”
風荷靜靜地睨着他。
腳下騰起黑氣,夙隕的眸中,一瞬間猶如血海翻騰:
“我們來賭,塵埃落定,一切會不會歸于原點!我賭俗世三千,輪回竭盡,天命終将傾覆,即便是神,也無能為力!”
猖狂大笑,在黑色的霧中匿去了行跡。
此時已是月上梢頭,人影重疊。
瘦小的手拽住雪色白袍,女孩的聲音惶恐不安:
“求您,去救救……阿雯……”她低着頭,沒有看見風荷臉色,蒼白如紙。
……
蘇木謠與風荷,是在一間破廟見到阿雯的。
她渾身破敗,卧在蒲團上,縮成血肉模糊的一團。
木謠幾步上前,伏在她身畔,慌亂地喚她名字。
阿雯眼睫一顫,從昏沉中醒來。她覺得自己做了好長好長的夢,一個比她的一生還要漫長的夢。她看着木謠,心口湧上失而複得的喜悅,既而被更加濃烈的悲傷淹沒。
臉上還有血痕未幹,粘稠的血順着眼角留下。擡手一抹,阿雯有些茫然:“我竟也有血肉……”
是了。她記起來了。她本是一株昙花,得那人一滴鮮血,機緣所至,才能化出肉身,跳脫輪回,來這凡塵體會一遭。
可如今,血要盡了,魂魄也即将散去。
木謠抱着她,哭得嘶啞。
阿雯靜看着在木謠懷裏,自己漸漸透明的身體,慢慢地想。
她的一生在等待什麽人。
她的一生要守護什麽人。
她在夢裏得到了答案。溫柔地望向那一襲靜默白衣。您看,我做到了。
風荷的眸如浸在墨裏,如同望進了她,似乎又從沒望進。
阿謠便将唇遞到木謠耳邊,像那夜一般,輕輕地說。“阿雯此生,只有一件遺憾,便是未能報完荷君恩情,就要如此故去……木謠,你允我一件事罷……今後……可否……”
聲音落下的時候,木謠懷裏已空空如也。她呆呆地看着手掌,淚水一滴一滴落下,打濕蒲團。蒲團上只剩一節碧色的藤條,化成一條長鞭。
風荷沒有神情,見她淚流不止,指尖輕輕一動。
“世間萬物,皆有因果,阿雯不過是歸于天命。你莫哭。”淡漠冷靜,除開最後三字,沒有一點人情。木謠怔怔地看向他。
寒風灌進破廟,刀子一般刮着她的臉。
她忽然朝着風荷跪下,雙手交錯叩拜,亂發鋪散在地上。再擡起頭,淚痕交錯,眼神卻堅定。
“您可否……教我法術。”
“你要修道登仙?”
木謠抓緊了手裏藤鞭,搖了搖頭。
“我要……斬盡妖邪,報仇雪恨。”
“本君從不收徒。”他的身影背着月色,神情模糊。
“那這世間……可有修道之處。”
風荷不語。
木謠膝行向前,一叩首,眼睛緊緊地盯着他:
“請您帶我去。”
風荷依舊沉默。
“請您帶我去。”
風荷終于低下頭,冷漠地與她對視。
木謠無法忍受那種冷漠,閉上眼睛,再叩首:
“請您帶我去。”
雙肩被人握住,一股很輕的力道把她攙起,風荷單膝跪在地上,捧着她的臉。
手指拂過蒼白的額頭,鮮血染上指尖。他的眼中帶着點惱怒,無奈,還有些極深的東西:
“我答應你。”
木謠終于放心地暈了過去。
風荷抱起女孩小小的身子,看見她手裏緊捏的長鞭,蹙了眉。生死皆是那花妖造化,本無需感懷。
只是,從今以後。
仙人背影漸遠,風聲呼嘯,破廟中血氣散盡。
獨留若有若無的嘆息。
再無人于深雪夜靜,門扉輕啓之時,道一聲恭迎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