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浮雲也顧盼,等靈十六年
童子并不應聲,風荷一揮手,那袍子便原封未動落在案上。
“退下吧。”他低聲說。隐隐含着落寞。
殿門卻吱呀一聲,天光漏入。一個瘦弱的人影從門外踏了進來,頗有些小心翼翼。
風荷怔了怔,投去視線,來人淡青色長襟,杏白色燈籠狀的綢褲,腳踝一串細細的銀鈴,尋常音字閣弟子的打扮。長發挽了個素淨的小髻,以一枚翠葉銀絲夾別住,其餘散在肩側。
正是蘇木謠。
這是木謠第二次踏入浮雲殿。
長毯如雲,殿宇闊大,那童子正好與她擦身而過,雙頰朱紅,眉毛青短,路過她身邊一瞬,身體忽然破碎成片片微光,飛入高聳的白玉柱間,化成柱上五彩雀鳥的浮雕。
他竟不是活人。
這等靈峰結界千裏,浮雲殿偌大空靜,難道可見的活物都是幻化?那一朵一朵的花是,引路的童子也是,竟處處都是生機,又處處都是孤寂。就像這座大殿的主人,給自己編織了一個如霧如幻的美夢。
荷君他,就将自己困在這片夢境之中。
木謠忽然油然而生一種強烈的不真實感,蓬萊覆亡、仙人降臨、雲歸修習……會不會也是她自己的一場夢境?
這俗世三千,如微塵無窮,又有誰說得清,輪回往複,到底是不是一場又一場來去匆匆的離奇大夢呢。
她擡頭去看主座上的那道白色身影,荷君也凝視着她,恍如他已等待她許久。
用那麽一雙漆黑的,折射不出光彩,仿佛世間萬事都進不去的眼睛,凝視她。木謠雙膝一彎,伏于他座下。
字閣弟子,見到閣主是必須跪拜的。
“不請自來,還望荷君恕罪。上次與您相見,太過倉促,禮數也未周全。救命之恩,襄助之情,弟子一直沒有當面跟您說一聲謝謝。”
她的聲音偏清脆,尾音柔而堅定,一字一句回蕩在整座大殿之中。
“從今以後,弟子一定勤于修煉,克己複禮,不求盡報荷君大恩,只求不負期許。”
說着連叩幾個響頭。态度同普通弟子對待地位極高的師長那般,十分地恭敬仰慕。
在來的路上,木謠想了許久。她至雲歸時日不算短了,卻沒多少人知道她的身份,就連與自己同舍的金仙衣也分毫不覺。
聯想觀生鏡邊白衣青年明顯的放水、弟子分閣時她又異常順利地進入了音字閣,後來飛劍峰那事竟也風平浪靜,立刻就知道是荷君為她安排好了一切。
想到這世上還有這麽一個人眷顧着、關心着她,她的心啊,也曾如黑暗中苦苦掙紮的孩童突然遇見一束光芒那般,萬分竊喜。
可是想起那夜,荷君對她說,爹爹曾有恩于他,木謠忽然就明白了,這世間本就沒有人會無緣無故對另一個人好。
若要仔細算來,即便是天大的恩情,他也早就還得不能再清,如今再是種種關照,反倒讓她有些于心不安……
如果在她對自己的人生做出選擇以後,還要事事依賴于另一個人,那與挾恩圖報,又有什麽區別呢。
這世間能彼此牽挂的人本就不多,誰與誰又能締結永久的聯系?就連雲訴,青梅竹馬近十載,也可以将過往種種在一朝之間全都忘記,與她從此形同陌路。
自己的這條命,是從地獄中撿回來的。至親天人永隔,孑然一身。她早已不再是從前那個無憂無慮的蓬萊大小姐。
仇恨刻骨印髓,重壓于肩,如今一心一意,唯有學成一身本領,屠絕犼獸,手刃滅門仇人。
那是她如今還在這世間茍延殘喘的唯一意義。
思緒萬千之時,淡雅香氣漸近,雪白的袍子映入眼簾,風荷低頭看着伏在地上,幾乎成為小小一團的少女,字閣的弟子服飾還有些不合身,寬大地裹住少女的身軀,袖袍空蕩。
他看着她這樣恭敬地跪在自己腳下,眼中劃過一絲不知所措。
他的手指伸出只離她一寸,又攥緊放回身側,動了動嘴唇,淡淡地說:
“起來吧。你已經做得很好。”
木謠“嗯”了一聲,撫平衣擺站起,風荷便也如尋常師長那般問了一句:
“今日……課業如何?”
木謠誠實道:“略感枯燥。”
繼而擡頭,看着他的眼睛,“不過弟子強撐着聽完,卻也覺進益良多。”
風荷好像松了一口氣般地笑了:“那你說說,都悟出些什麽了?”
“嗯,三清長老給我們講了個故事,”木謠偏了偏頭,似乎在回想。
三清是音字閣傳授修仙心法的長老,他授課時,最愛引經據典大談道理,一向很是枯燥乏味。
今日倒是難得說了個小故事來活躍課堂氣氛,可惜弟子們早被先前千篇一律的心法口訣弄得昏昏欲睡,故而也沒有多少人細聽。
三清長老說的是個漁翁的故事。
見風荷好像有些興趣的樣子,木謠便自顧自地說了下去:
“約莫是說,從前,有個漁翁在湖心垂釣,還有一名船客在他身旁觀景。漁翁竿子一揚,釣上了一尾大魚,足有一尺來長。大魚落到船內木板上,仍然騰跳不止。可是漁翁卻用腳踩着大魚,解下魚嘴內的釣鈎,順手将魚丢進了湖裏。”
“船客不禁驚呼,這麽大的魚還不能使漁翁滿足,可見其心之大。就在他屏息以待之時,魚竿又是一揚,這次釣上的還是一尾一尺長的魚。漁翁仍是順手扔進湖裏。”
“第三次,漁翁的釣竿再次揚起,只見釣線末端,鈎着一條不過幾寸長的小魚。船客以為這條魚也肯定會被放回,哪知漁翁将其解下,小心地放入魚簍之中。”
“船客不解他為何舍大而取小,漁翁回答,我家中的盤子一尺來長,太大的魚帶回去,盤子也裝不下。”
她手中比劃着,風荷坐在一把檀木椅上,伸手勾起案上的白玉茶壺,往青色瓷杯中慢慢斟滿。
水霧輕薄,濕潤了他的眉,更顯飄渺靈幻。茶香逐漸溢滿整間大殿,好聞極了。
飛鴿青瓷杯襯着他雪白的手指,真是說不出的好看。他向她看來,神情如月華清冷:
“你可是悟出了‘知足常樂’?”
木謠點頭。又道:“長老說,只要人活着,就會遇到死生存亡、窮達貧富、毀譽饑飽,是事之變,也是命之行也。如果我們能參透其中玄機,便可得道。”
風荷“唔”了一聲,抿了一口茶:“可有不解之處?”
木謠想了想,“長老還說,假使一個人的修養達到随時随地都沒有痛苦煩惱、永遠平和的地步,即登神仙之境。”
“可是弟子不解,人生來七情六欲,怎麽做到沒有痛苦、沒有煩惱呢?要是真的有人能到達那樣的地步,即使已有長生的壽命,也不能算是活着了吧?”
那清輝流轉的目光忽地一頓,停滞于她臉上,木謠這才意識到自己失言,耳根微熱,忙別開臉,心裏又很癢癢的好奇,不禁道:
“荷君既然位列仙班,那你……是不是已經達到了那樣,嗯,忘物忘我的境界?”
豈料他長嘆一聲:“慚愧。”
風荷握着茶杯,寬大的袖袍滑下,遮住他的手腕:“實則,三清同你口中所說,都已是接近神的狀态。只有魂魄至純、六根俱淨的上古神靈,才能無悲無喜、不受外物與心的迷惑。不,應該說,他們根本沒有心,也談不上愛恨。只是……這世上已經沒有那樣的存在了。”
他放低了聲音:
“至于仙,其實,也會有所痛苦、有所困頓的。”
“為什麽?”
“因為他們還有愛恨。”
似乎是輕輕的一嘆,“仙這個物種,一向十分矛盾。苦修多年,終脫于凡胎□□,得享長生暢游天地,卻還是無法擺脫六欲七情。”
“一旦沾染,便注定在永生的壽命裏,都不能于這紅塵解脫。他們仍會如凡人一般貪嗔癡恨,患得患失,愛別離怨憎會,甚至因為比一般人更加強大更加無畏,做出很多荒謬絕倫、驚世駭俗的事。而他們最終的結局,就是被天命所棄。”
“阿謠,你說,這些所謂的仙人,”他笑了,隐隐一絲苦澀。
“是不是很可悲?”
木謠呆呆地看着他。他的眉心糾結着隐晦的痛苦,他的笑意是那麽自嘲與悲哀。
風荷。他在說誰,到底是說這世間的仙人,還是……他自己。
如果他是在說他自己,那麽,那個讓他困于紅塵樊籠的人,那個讓他每每陷入回憶就不住嘆氣的人,那個讓他頻頻露出如斯悲傷眼神的人,究竟……是誰呢?
心髒仿佛被揪緊,一抽一抽的疼痛着,木謠有點茫然,她為何會這樣難過?手無意識地撫上胸口,不只身體,呼吸也僵硬起來,遂默默地移開視線,不敢再看他的神情。
高大的柱子上還卧着那只白狐,百年千年,它究竟有沒有淌過蒼茫碧海,與心悅的姑娘重逢?
寂靜,還是寂靜。
嗓子有點幹啞,木謠想,她是不是該告辭了。卻忽有雪白光芒悠悠晃過,一縷茶香沁入鼻中,木謠還呆滞着,放在胸口的手被一只溫暖的手覆蓋住,修長的指節一分一分地緊貼了她,與她十指相扣,戀戀不舍。往上看,是玉琢的下巴,雪白分明的輪廓,微低的雙眼裏,含着無限的溫柔與眷戀。
……
許多許多年以後,木謠回想浮雲殿中一席話語,複述一遍,身邊的人聽後,也像這時一般握住了她的手,深深地凝視她,眸中恍如水波晃蕩,仿佛下一刻就要溢滿清池。
他給了她最終的答案。
“或許他們,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