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誓言如雲煙,經不住流年

見木謠吓白了臉,雲訴忽然低低笑開,眉眼如同輕漾的水紋,十分清新快活。他的笑聲牽扯着胸膛的震蕩,可是緊接着,一絲帶着痛意的吸氣,他又劇烈地咳嗽起來,半個身子都在顫抖。

木謠還怔愣着,聽見他咳嗽聲心裏猛地一慌,手心緊了緊,才後知後覺地感到一股潮濕粘稠,低了頭去看才發現是血。鮮紅的血,從他的肩上汩汩湧出。天黑夜暗,她竟沒有第一時間察覺。

直沖而上的強大靈力雖能幹擾人的嗅覺,但這血腥氣那麽濃,就像那夜蓬萊空氣裏彌漫的那樣。只因他把她抱得那麽緊,讓她埋首于他發間,不肯讓她一眼看見他的傷口。

可是怎麽可能發現不了?他還把她當以前那個幼稚天真的蘇小姐麽?

青衣上一道黑色的爪印,幾乎洞穿整個肩部的傷口,血肉粘連。他就是撐着這樣一個身體來救她?

對啊……他一個人拖住那些怪物,怎麽可能毫發無損……盡管他修了仙法,瞧着好不威風,但始終是一副凡人之軀,又怎麽可能在那些嗜血的爪牙下讨到便宜……

“你,”木謠嗓子發幹,“你……何必……”

何必來救我。

值得嗎?

雲訴劇烈地喘息着,他的身體失血太多,仿佛已經到了極限,木謠甚至清楚地看見他的唇色一點點變得慘白,但是他的眼睛卻黑白分明,清澈見底,一如當年初見那樣。

他自嘲一笑,說:“金仙衣怎麽還不搬救兵來,本公子快撐不住了。”

眼裏倒映着木謠倉惶的臉龐,他有點想伸指去拭去她的淚,但是騰不出手,後背驀然一陣火辣辣地疼,他緊咬着牙,見木謠唇瓣顫了又顫,似要言語,忽然道:“我曉得你要說什麽,你要我放棄你是嗎?”

雲訴從胸膛裏緩緩地吐了口氣:

“笨阿謠,我已經放棄了你一次,這一次,”他眼黑如墨,“我絕不放手。”

木謠嘶啞道:

“可是再這樣下去你會死的!我不想你死,我們明明好不容易才能重逢,明明好不容易才活着重逢……”

一瞬間腰間五指箍得愈發地緊,像是要攔腰截斷了她。木謠只顧哽咽,卻聽雲訴貼在她鬓邊,近乎耳語地道:

“那麽,你願意陪我一起死麽?”

聲音一絲低啞,隐約夾雜着蠱惑的意味。

木謠愣住。

她還沒有反應過來,雲訴便松開了握着劍柄的手。一股強烈的飓風卷過,衣袍與亂發被風吹得掀起,幾乎遮天蓋地,倆人如同糾纏的秋葉與枯蝶,在空中急速墜落。

劇烈的沖擊使得木謠大腦有一瞬間的麻痹,一道聲音像是延遲了一般,慢慢地飄進耳朵裏:

“阿謠,你知道人世間最令人痛苦的事,是什麽嗎?”

她呆呆地看着他的眼睛,浩瀚無垠的夜空中,仿佛漫天的星子在一剎那隕落,令人頭暈目眩。

他一字一句:“不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亦不是天涯兩端、陰陽相隔。”

他在笑麽?他在向着即将來臨的死亡微笑麽?

“是,求而不得——和——”

風聲破碎,雲霧撕裂。他們的身子重重地摔在地上。準确地說,是木謠摔在雲訴的身上。

最後一刻,他還是調整了位置,把自己作為最先落地的肉墊,接觸地面時重重地彈了彈,骨頭斷裂的聲音響起。

過了許久,木謠呆呆地趴在他的身上,完全喪失了正常思考的能力。雲訴用他的身軀,把她護得很好很好,她竟然毫發未損。

木謠伏在他胸口,耳邊是安靜的,死寂的,她恍惚覺得,自己聽不見一點心跳的聲音。

驀然清醒,驚恐與無助的情緒席卷過全身,顫抖着手胡亂摸去,一手的粘稠濕熱,還摸到一點尖刺物什。她轉動眼珠子,看向手心,原來真的有所謂靈鏡的碎片,是一塊菱形的晶石,猶如初冒頭的尖筍,此時洞穿了他的腹部,露出猙獰的頂端。

她耳邊才響起他最後低聲說的四個字——得而複失。

得而複失……

人世間最痛苦的事莫過于此。

身下人忽然一動,雲訴的口中湧出大股大股的鮮血,木謠手忙腳亂地去擦,卻越擦越多,“你為什麽要這樣,為什麽啊?”

她帶着哭腔,一遍遍地問他。

好像是死去的人吸收到了一點生氣,他安靜地看着她:

“因為,我想讓阿謠活着。”

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我騙了你,你原諒我麽?”他忽然問,眼裏仿佛帶着一絲渴求。

她以為他在說裝失憶騙她的事,“我從來沒有怪過你……”

雲訴卻扯起唇角。

“阿謠哭時雖然也好看,”他費力地擡起染滿鮮血的指,撫上她的眉眼,“可我覺得,還是笑時最好看。”

一點冰晶落在他的睫毛上,天上不知何時,紛紛揚揚落下潔白的雪花,像一場盛大的禮葬。木謠一時寒冷徹骨,她想,阿訴定然也冷,他最怕冷了。于是把他背起,對他說:“你別說話了,我帶你回家。”

“……回哪兒?”

“蓬萊。”

雲訴沉默了片刻,“笨蛋,我知道,蓬萊早就沒有啦……”他伏在她背上,又咳出一口血。她一直都很瘦很小,背着他,跨一步都顯得吃力。雲訴有些疲憊地說:

“阿謠,我們……回不了家啦。”

她當不曾聽見,只是自顧自說:

“我給小阿鬥立了個碑,種上了你最喜歡的雛菊,今年應該開花了。”

“金陵,金陵的酒館怎麽樣,那裏的大官是不是都挺着大肚子?”

她絮絮叨叨地說,變得像金仙衣一樣聒噪,從他離家趕考,說到衣錦還鄉。

“阿訴,你考得功名了麽?”

“書呆子,你何時……”

寂靜。

她喉嚨疼得厲害。這雪下得很大,不一會兒天地間都是一片潔白,如夢似幻。忽然就想起那個雪夜。那天,哥哥牽着一團紫衣帶到她面前,告訴她:

“相思如雲,怎堪訴矣。枝枝,他叫雲訴。”

“以後,他就是你的玩伴了。”

她那個時候很小,卻十分清楚地記得雲訴幼時的模樣。他比她大不了多少,皺着小臉,很不可愛。眼皮褶皺深深,耷拉着,一副困倦的模樣,時不時打個哈欠。看一眼她,也只當沒看見。

小小的木謠不知怎麽,極喜歡他。大約是他生得極白,而她一向喜愛雪白的東西。于是拉着他的手,親親熱熱地叫了一聲姐姐。

……

仿佛是一片無窮無盡的曠野,鋪滿白雪的地面,插着猶如冰棱一般的晶石,反射着月光,天地間澈亮一片。

瘦弱的身影背着青衣的少年,倆人身上浸透了鮮血,每一步都留下鮮紅的腳印,狂風吹過,又被大雪掩埋。

像長途跋涉的旅人,不知疲倦地奔波在前行的道路上。又像走入了一間充滿濃霧的迷宮,木謠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是身處幻境還是真實,她多麽希望這一切只是一場夢境,可是背上身體冰冷的觸感一次又一次地提醒着她,那痛徹心扉的感覺不是假的。

木謠突然無比地憎恨。曾經哪怕家破人亡,哪怕受人欺辱,也沒有比此刻更加強烈鮮明的憎恨。

她恨自己沒有能力保護生命中重要的人,只能成為拖累。她恨蒼天,恨它不仁,酷愛把凡人的命運,書寫成一篇又一篇殘忍而可笑的悲劇。

那恨意星星點點,一瞬間如大火燎原,靈魂都要因此灼燒起來。冰涼的雪落在她的眉心,化開時的沁涼之意,卻驀然使她想起一個人。

那個笑如青蓮濯濯的人。

那個在屍山血海中向她伸出手的人。

忽然就又不恨了。

木謠重新邁起步子,嚴寒竟然在慢慢褪去,一片枯葉落在腳邊。

緊接着聽見蟬鳴聒噪,而後,在無限蔓延生長的翠蔓中,看見碧樹、清泉、和一樹一樹的花蕾。

那些含羞帶怯的花蕾如同約好了一般,一瞬間競相綻放,綴了滿樹芳華。

她親眼目睹這些變故,震撼萬分,只覺心底生出一種荒謬至極的時空錯位感。

草地上屹立的晶石反射出她的身影,小少女愣愣地站在原地,背上安睡的青衣少年身形逐漸虛化,猶如灰塵一般消散于風中。

耷拉在肩上的手臂不見了。

木謠走到泉水邊,看見她的倒影。

她背上。

空無一物。

而她駭叫一聲,跌坐在地。

手邊發絲垂落下來,如鴉羽漆黑,在地面尚且盤旋成一圈又一圈。她的頭發不過剛剛及肩,根本到達不了這個長度。再度站起,慢慢靠近那處泉水,俯下身去,發絲掃過小腿,微微的癢。

只是,這一次再沒看見一張迥異容顏,清澄的泉水仿佛變成了萬尺深邃的寒潭,一股巨大的吸力傳來,她就像猛然跌入了巨大的漩渦,眼前一黑,瞬間沒了意識。

……

兩道身影,一藍一白。

“沒想到在此處還能遇見你,真是稀奇。”

“莫不是仙界沒人了,竟派你來?”

“啧,穆靈仙去百年之久,未有一塊骸骨留在世上。你立這衣冠冢,實在是多此一舉。”

“……多此一舉麽?是了,世人都如此想。可我,不過是不想忘記。”

……

誰在說話?

木謠昏昏沉沉,覺得自己像被埋在了地下,周身都是一股濕潤的泥土腥氣,又像是睡在一片花海中,因為鼻尖除了那腥氣外,還有香氣……濃烈的香氣……濃烈到讓人忍不住打個噴嚏。

她就真的打了個噴嚏,并在這個噴嚏中醒來了。迷迷糊糊地翻了個身,一陣簌簌聲響起,她瞬間清醒,眼角掃見紅白顏色在飛速後退,木謠驚悚地發現自己又正處于墜落的過程中,并且以臉龐朝下的姿勢,身邊時不時擦過一些什麽,咔擦聲此起彼伏。

底下有一抹白色,像是個人。那人聽到響動微仰起頭,木謠便遠遠地一下撞入一雙淡金色的眼睛裏,那眼睛實在是生得太美太奪目,以至于她忽略了那人樣貌乃至周遭的一切,只顧目瞪口呆,連尖叫呼救都不會了。

眸中映着的一抹纖細身影越來越近,眼睛的主人似是被這天降之物吓得發怔,腳步遲遲沒有移動,卻下意識地伸出手來,冷不丁地把木謠接了個滿懷。

撞入一片骨肉勻稱的胸膛,木謠眼冒金星,擡起頭,一片半紅不白的花瓣從那人鼻尖擦過,飄落在她頭頂,木謠維持着目瞪口呆的姿勢,看着那張臉龐,他微微垂眸,眼睫長而卷翹,遮住淡金的眸子,容顏恍如冰雪塑成,一抹薄唇輕彎,勾着似笑非笑的弧度。

作者有話要說:  雲訴沒死,放心,

咱們小竹馬哪能那麽輕易地狗帶~他可是心機boy~

女主只是進入了一個幻境。

幻境之中,相當于重歷前世,

風荷前世是什麽樣的呢~他們又是什麽關系呢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