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前塵(2)
這張面容,化成灰她也認得。
仿佛回到了那個時候,纖弱的手掌按着她腦袋,把她塞進地道中,聲音慌亂:
“阿謠,一會看到什麽都不要出聲,不論是什麽,都不要發出半點聲音!明白嗎?”女人的手尚且還在顫抖,卻在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後,緊緊合上了手裏兩塊石磚。
瘦小的少女蜷縮在狹窄緊迫的空間裏,僅是輕微的動作,便有灰塵簌簌落下,嗆進她的喉嚨。
透過地磚之間的縫隙,隐隐約約的光芒中,看見一片紅色的袍角,之後,一道低啞又魅惑的聲音傳來,含着微微的笑意:
“哦?這裏還有一個女人?”
隔着一片不過半指厚的地磚,她聽見覃姨娘一聲厲喝。
紛亂的腳步聲響起,伴随着什麽撓過地板的刺耳噪音,再便是女人驚恐的尖叫與咒罵,□□撞翻在地發出沉悶的“咚”的一聲,似乎正在她頭頂。
一陣令人心驚的混亂,怪物恐怖的低暤中,猝然響起長牙刺破□□的“噗呲”聲,再是血肉分離,還有咀嚼骨頭的聲音……
木謠呆呆地仰着臉,濃稠的液體就那麽順着地磚之間的縫隙,一滴一滴流了進來,滑進她大睜的眼裏,如淚一般,濡濕了整張臉。
鐵鏽味彌漫。
意識到那是人血,很多很多的人血,從眼角到喉嚨再到心髒,驀然燒起一陣火辣辣的疼痛。
她在一片血紅動蕩的視線中,呆滞地想。
覃姨娘……死了。
那個會對她笑、會唱歌哄她入睡的覃姨娘死了。
她死了。再沒人帶她去看花,再沒人教她刺繡,再沒人給她做好吃的糕點了。
許久許久以後,久到幾乎以為自己成了一具僵冷的屍體,才伸出手指挪動地磚,從狹窄的地道裏爬出。探了頭出來,轉動眼珠,血淋淋的指邊,是黏糊的黑血,和滿地稀爛的屍塊……
她渾渾噩噩地走出房屋,走進園子,看見她的兩個小婢女,面目全非地死在花壇下。
明明……不是這樣的。
明明幾天前,大家還在興高采烈地商量給她舉辦一場隆重的及笄禮。
明明幾天前,她還有父親,有姨娘,有姐妹,有朋友,有……家。
而毀了這一切的人,害死她親人的人……
如今就在眼前。
……
不滅感覺到身下少女有一瞬間僵硬如石雕,可下一刻腹上一痛,她竟猛地一屈膝将他頂翻開來。
一向羸弱的少女仿佛獲得了某種未知的力量,不滅微愣地側坐一旁,看見她手裏寒光一閃,定睛一看,竟是把削鐵如泥的匕首。
少女如同一只敏捷的獵豹,直向那紫衣人飛撲而去,直奔他致命之處。
……
木謠也是下意識往腰間一摸,卻未曾想到果真摸到一把硬物。
仇恨翻湧沖昏了頭腦,便想也不想抽出匕首,往那紫衣男子的方向刺了過去。
他是夙隕!那個與她有着滅門之仇的人!
這張臉龐,她絕對不可能認錯!
蘇筠一身紫黑長袍,就那麽靜站在原地,不躲也不避。
盡管少女這一突襲,幾乎突破了常人反應力的極限,然而在魔的眼中,這種速度根本不值一提。他眉頭甚至都沒皺一下,眸底分明抹上一絲興味,長袖中手掌低垂,指間隐隐凝起一絲黑氣。
然而就在刀尖距他心髒僅一步之遙的時刻,一把純黑色的羽扇直擊過來,“咣”地隔開那匕首。
木謠指尖一麻,手腕翻轉,一個旋步,穩住了身形。身旁一片白影閃過,修長的手指勾過羽扇,那人将扇柄握在手心的一瞬間,黑羽倏然抽長,化成一把寶劍。
長劍通體寒白,劍柄漆黑如硯。不滅持劍淩空,袖袍翩飛。
他看也不看木謠,向着蘇筠揚唇一笑:
“蘇兄,聽聞你是雙劍高手,恰好前幾日在下剛得一寶劍,今日倒想試煉一二,不知兄臺賞臉否?”
蘇筠聽聞此言,大笑一聲:
“不滅兄果然性子率真!”他手一揚,化了一左一右兩把長劍在掌心:
“正好我也許久不曾與人比試,心裏癢癢得緊。既然不滅兄相邀,那麽蘇某便卻之不恭了!”話還沒落,他便猛地迎風揮劍,雙劍一金一銀,劍氣森寒橫掃,身影如紫霧迅猛,頓時與不滅鬥在一處。
木謠靠在一棵樹上平複呼吸,眼中紫白交纏,玄光飛舞,在這一片飄花如雨的場景中,可謂是美輪美奂、驚心動魄。
一物忽然現形,從樹上倒懸下來,與木謠面面相觑。這物貓兒大小,生得尖嘴猴腮,紅臉黃牙,長舌卷過,舔了她一臉口水:
“你這女娃怎麽回事?”
它晃晃蕩蕩:“聞着味兒倒是個上等物,怎就這麽沒眼力見,敢冒犯天魔大人?”
咯吱怪笑着,有點鄙視地看了她手裏一眼:“那玩意兒連大人的皮都刺不破……”
木謠摩挲着手裏凹凸不平的表面,心裏訝異,這竟是一把石頭打磨的短匕。又暗恨不是斬妖除魔的神兵利器,更恨自己不是修為卓絕的強者。
再擡起頭,緊盯着打鬥的二人,攥緊的拳中,刀柄被汗水浸得濕滑一片。
蘇筠往後一仰,雙劍交疊,擋下橫劈而來的雪光,赤眸中隐約贊嘆:
“不愧是用傾珀神鳥的尾羽打造的絕世神劍,當真翩若驚鴻宛若游龍,令人魂魄為之傾倒!”
一身白衣飄忽如雲,偏偏腰間一抹绛紅奪目豔透。不滅揮劍劈開交纏而來的兩道劍影:
“蘇兄的銀岐與金岚二劍也是名不虛傳,”他眸光笑意流轉,“當真不負‘銀霜金雷’的威名!”
他二人打得快意,木謠這邊也是熱鬧非凡。原來不知何時,樹上又現出幾張尖嘴紅臉,它們長舌絞着長舌,不約而同地啧啧贊嘆:
“這狐貍神君還真有兩下子,竟能與我們大人戰成平手。看來這些上界的‘脆骨頭’,也不全是吃素的嘛!”
木謠眼疾手快,躲開落下來的唾液,蹙了眉:
“狐貍神君?”
“可不是嘛,”那小怪舌頭一伸,卷了空中一只飛過的靈雀,塞進嘴裏,吃得滿口是血,咂巴道:
“十重天碧玉白狐,有別于一般神獸,不為天道所困,與神同壽。此等上佳鮮美的血肉,你聞,就連骨頭,都散發着濃濃的香氣兒。”說完,深吸了口氣,垂涎不止。
木謠一陣毛骨悚然,默默往一旁走開。除開凡人本能,她對這些茹毛飲血的怪物更有着生理,乃至心理性的厭惡與憎恨。
誰知那口水橫流的小怪一個騰跳,爪子扒住了她的肩:
“咦,細細聞來,你身上竟也有狐貍的香氣兒,”它再嗅了嗅,忽然長毛一豎,雙目暴突:
“不對,你是凡人?!”
“你是凡人”四字不知按下了什麽開關,樹上幾只紅臉怪頓時齊刷刷地看了過來。一瞬間,它們眼冒精光,獠牙呲長,口裏咯咯直笑,涎水滴得更歡:
“凡人!凡人!”
說着争先恐後地撲了過來,好像她是什麽可口的點心。
大驚之下,木謠下意識揮去一刀,砍斷了一只抓過來的帶毛的爪子。肩上那只小怪卻猛地張口咬了下去,頓時一陣劇痛,血流如注。
寒光一閃,匕首對準那貓兒大的頭顱狠狠紮去,木謠往地上翻滾,将它從身上甩開。然而紅臉怪卻并未因此受挫,反而一只只前仆後繼,一副誓要将她拆吃入腹的架勢。
要知道,無名界乃神魔交界之處,平時可以捕獵的活物本就不多,凡人更是寥寥無幾,何況是這麽一個四肢健全的妙齡少女。今兒讓它們“吞天獬”撞了大運,少不得要飽餐一頓!
木謠連滾帶爬地摔下草坡,眼前一陣飛花掠過,雪白的身影擋在她面前,劍風淩厲橫掃,數只紅臉怪慘叫一聲,在白光中魂飛魄散。
是不滅。怪物口裏的狐貍神君。
她驚魂未定地看着他的背影,恍惚間想——此時此刻,他怎能,怎能那樣像極了荷君。
大腦比之前還要混亂。現下發生的一切,已經超出了她能理解的範疇。
與風荷容貌如此相似的人,名叫不滅,是十重天上的狐貍神君。而那個蘇筠,怪物們稱他天魔大人,難道也不過是酷似夙隕的,另一個人?
這一切究竟是怎麽回事?這裏究竟是什麽地方?為什麽她一點也想不起來,她之前在做什麽?為什麽每每一回憶,卻總是出現一些陌生的場景……
莫大的迷茫之中,木謠無助地捂住臉,心髒驀然一陣緊縮的疼痛,不由得劇烈喘息起來。
不滅回身,看見少女跪坐在地,肩上鮮血淋漓,尚在顫抖。她以雙手掩面,竟似哽咽失聲。
不知為何,他的手指微微蜷縮起來,有一種想把她抱進懷裏的沖動。但很快又克制住了,只道:
“先前我以神息護你,本想掩蓋你凡人的氣息,”他皺着眉,往旁一瞥,隐隐冰冷:
“沒想到還是被這些餓死鬼投胎的玩意兒識破。”
有殺氣!吞天獬瑟瑟發抖,非常統一地飛奔至天魔大佬身後。
木謠仰臉去看他。不滅面容平靜,眼波淡然,卻是微微地抿唇。
他說的是那個吻……
木謠一呆,竟連哭也忘了。
蘇筠一腳踹開來抱他大腿的吞天獬,視線轉過氣氛怪異的二人,似笑非笑:
“神君這是何意?”他連不滅兄都不喚了,想來是生了怒意。
不滅颔首道:“蘇兄見諒,一時情非得已,傷了你手下,改日我必親自登門,給你賠禮道歉。”
“既然神君這麽說了,我也不是心胸狹隘的人,”蘇筠笑眯眯地瞥了木謠一眼,眼尾上挑,妖邪異人。不過在她面上停滞片刻,又渾不在意地看向不滅:
“聽說人界多妖嬈美人,更多瓊漿甘醴。既然神君不日啓程,那便勞煩下次捎帶些頂級美酒,我等便在無妄海恭候大駕了。”
說罷手臂一揮,如來時一般,空中割裂開一道漆黑的口子,一陣電閃雷鳴,紫袍掠入其中,開口驀然閉合成一線,那股可怕的魔氣便消失殆盡。
半晌,不滅才重新審視起木謠。他挑眉,看向她手邊染血的匕首:
“方才你刺向那人的一刀,若是再進一步,無孔不入的魔氣就會撕碎你的魂魄。”
木謠別開眼睛,有點賭氣地想,魂飛魄散又如何,能紮他個透心涼,自己也不虧。
不滅好像知道她在想什麽,輕笑一聲:
“凡人的刀兵如何傷得了魔,”他忽然蹲下身,拉過她的手掌,将傾珀劍放在她手心:
“如果你想殺了他,首先應該擁有這樣一把劍。”
他睨着她,淡金色的眸中,含着似是而非的笑意。
木謠垂眸,劍身如雪,寒氣逼人,劍柄卻又雅黑如硯,尤有餘溫。
她有些疑惑,他在教她怎樣殺蘇……筠?
作者有話要說: 蘇筠&不滅:互吹彩虹屁
話說反派身邊一直都是各種各樣的吃貨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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