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前塵(3)
“天魔由魂魄化形,不喜衆生出離三界,生來沒有心髒,亦無真身。你要殺他,需得守鎮心神,無驚無怖,以道力持咒,方能識得魔相,一擊必中。”
仿佛回到了高闊的浮雲殿上,男子雪白的面容幾乎與風荷重疊在了一起,眼神肅然,千真萬确是誠心傳授的模樣:
“所以,除了擁有一把絕世神兵以外,你還需錘煉自身心魄,到達魔障皆除、本心清淨的境界。那麽那個時候,不論多麽強大的邪魔,都無法再成為你的阻礙。”
說罷,唇邊勾起笑意,眼眸瞥過,淡金如日光熠熠生輝。木謠卻是訝異:
“你為什麽同我說這些?”她仍未放下警惕,“你與夙……蘇筠應該是朋友吧。”
不滅“唔”了一聲,忽然伸手按住她的手腕,再度欺近前來,細致地打量她,“你确實是一介凡人,不是嗎。”
“所以?”
“所以你拿什麽同他拼呢,拼命麽?”他從她的眉眼,看到小滴淚痣,再到嫣紅的唇,似笑非笑:
“想必通過方才情形,你也應當清楚,以凡人之身與魔相搏,最後的結果,不過是以卵擊石,自取滅亡。”
“……”
修長的手指凝起銀光,拂過傾珀劍,光芒一閃,那劍便瞬間化作黑色羽扇。木謠眼皮一跳,手裏抓着扇柄,一時間握也不是,扔也不是。
不滅扯起唇角,伸手來一根一根掰開她纖細的指,輕輕抽出羽扇,慢條斯理置于手心劃動:
“而且,憑你,能驅使這樣的神兵利器麽?”
如此輕慢的眼神,如此倨傲的口吻。
他這是篤定她沒本事殺了魔。
木謠一個噎住,揚眉瞪向他,胸膛起伏不定。她現在确定以及肯定,此人絕對不是風荷。
怒上心頭,卻牽扯肩上傷口,一陣疼痛難言,遂默不作聲,手撐着地,想要借力站起,卻跌坐回來,疼得小臉緊皺,口裏嘶嘶吸着涼氣。
卻忽然,一股清甜的香氣飄入鼻間,他微微逼近,一道古雅的聲音響起,嘟囔一般:
“活該,誰讓你不穿之前那件天蠶羽衣。”
還未待反應,木謠只覺腰上被一只手掌擒住,她一驚,梗直了脖頸剛要說話,他把她往懷裏一帶,俯下了身,濃墨般的發滑過她的脖頸,冰涼冰涼,又如羽毛騷弄,帶着微微的癢。
肩部猝然一麻,衣襟如流水散開,染血的肌膚裸露在外,下一刻什麽東西覆了上去,微微刺痛之中,尤帶着柔軟溫熱。
那是他的……唇。
恍如當空一道霹靂,直劈得木謠魂飛魄散,僵硬的視線中,花瓣紛揚的景象也成了赤白交錯的亂筆……
他如親吻花朵一般,偶爾舌尖輕觸,惹得木謠一陣戰栗。
咫尺處擡眉,淡金色的眸中卻是一片清明柔軟,不知怎麽,竟讓人聯想到舔舐傷口的小獸……
木謠心跳如擂鼓,卻在他的眼神中漸漸找回理智。之前的那個吻是,現在這樣也是,他怎能在做出如此暧昧輕佻的舉動後,神色還這般地不以為然、冷靜自持?
木謠驀然清醒,一把将他推開,連滾帶爬地拉開距離,慌亂攏住散亂的衣襟。
卻感覺肩上完全沒有了痛意,只是微癢,如同皮肉再生,不禁掀開一角一瞧,驚覺傷口已全部愈合。
不滅再度被她推倒在一旁,莫名其妙地蹙眉望來,惱怒之中,似含着隐隐委屈,木謠接觸到他的眼神,立刻窘迫地明了,這位狐貍神君方才不過是在為她療傷。
可是療傷之法多得是,為什麽要親吻她的肩膀?木謠臉色漲得通紅,幾個深呼吸,半天才憋出一句:
“登徒子,你這個、登徒子!”新帳舊帳加在一起,真真讓她惱怒到了極致,甚至連伸出的手指都在顫抖。
“我在給你療傷啊,你不是都看到了,”不滅伸指揩去唇上一抹血紅,血漬暈染在形狀完美的唇角,妖豔如一支荼靡海棠,眸中卻依舊清澈如水,帶一絲疑惑地發問:
“我不能這麽做嗎?”有點氣悶地道,“明明之前,你很樂意同我這樣親近。”
什麽?!木謠如同炸毛的貓兒,差點跳起來:“我何時與你這樣……這樣親近?”
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出,回憶短短十六年,即便是關系再好的異性,彼此也不曾有過此等孟浪之舉!
就在她萬分篤定的時刻,記憶卻如同開了鎖的匣子,慢悠悠地倒出畫面……
雪白的狐貍卧在矮榻之上,少女背着手,繃着一張小臉,神情嚴肅如臨大敵,卻緩緩地,緩緩地彎下腰,向着那一堆雪白靠近,眼看就要親在形狀精巧的鼻尖……
豈料正對上靜靜睜開的一雙水杏狐貍眼,眸中淡金流轉,神光湛然。
木謠形容呆怔了好一會兒——這少女是誰?總不能……是她自己吧?
地毯般的草地上,不滅撐手坐起,白袍散亂,玉帶垂斜,微仰着臉看她,看了半晌,默默別過臉去:
“果真如司命星君所說,凡人女子,大多喜怒不定心思難測。”望天嗟嘆,“難怪常言道,女人心,海底針,紅顏未老恩先斷,多情總被無情誤。”
詩雖念得不倫不類,卻形容倜傥,頗有騷客風姿。
木謠聽他一字一句地感嘆,幾乎氣笑。
然,姑且不論真實年齡幾何,光從面容身量來看,若以人的标準衡量,不滅此君也相當弱冠年紀了罷。難道不懂男女之防?若是懂,怎會對她做出那樣的舉動,若是不懂……
她便當他是只神通的白狐罷,便如同朱砂一般……
忽略心底隐約的古怪感,惱意好歹是消了大半,木謠半俯下身,手掌攤開在他面前,漆黑的眼睛平視他:
“多謝……神君好心為我療傷,方才是我一時失語,抱歉。”話鋒一轉,斟酌道,“但神君,可否聽我一言。在人間,男子與女子需得兩心悅慕,才能像那樣……親昵。”
說完,也不由自主地別開眼睛,耳尖微紅。
“唔,”不滅握住她的手,借她力站起,一臉沉吟,好像在想她說的兩心悅慕是個什麽意思。
突然一把甩開她的手,臉色沉下:
“難道你不同我兩心悅慕?”
像是荒煙四起,面上一瞬間烏雲密布,搭配冰雪雕琢般的容貌,瞧着很有些唬人。
眯眼看來,一點淡金剔透如冰,眼角微斂,勾着一絲狠戾,好像只要她點頭,就滅了她似的。
木謠再度一噎。這是個什麽意思,他難道還以為他們兩情相悅?這怎麽可能,他們才相識多久?
搖着頭,再度與男子對上視線,從他淡金色的眼睛裏,看見倒映的自己的面容。
瓜子臉,青軟的眉,黑漆漆眼下卻有一滴淚痣,襯得整張臉隐約妖嬈。
除開淚痣,五官輪廓是她的沒錯,但怎麽看都像許多年後的成熟版……
而且,腿長了,身量高了。
略臉紅地想,胸前也鼓脹了……
驚喜過後,又漸漸陷入迷惑,她冥思苦想了好一陣,心裏猛一咯噔,一個猜測冒出:
莫不是來到了後世,如今正附身在多年後的自己身上?
那這個不滅,她蹙眉,與風荷相貌如此相似,莫不是小荷君的……後代?
可,小荷君實乃凡人得道,千真萬确不是什麽勞什子的狐貍呀……
她看着不滅,眼神憂愁起來。
不滅卻被她盯得心悸,輕咳一聲,忽然把她推倒在草地上,木謠驚恐,以為他故态複萌,豈料男子只是用雪白的下巴蹭了蹭她額頭,姿态親昵:
“要我送你回去嗎?”耳邊聲音低啞,猶如爪子一般撓着人的心。
回去?木謠試探地問:“回雲歸?”
他頓了頓,“那是什麽地兒,”有點不情願地,“我說的是無名村。”
無名村?當真默默無名,聞所未聞。然,也許是“這具身體”所生活的地方,或許在那處能找到一些有用的線索。
遂點頭應道:“好,”又客氣地添上一句,“多謝你。”
不滅還壓着她,面色卻又冷了下來。翻身坐起,理着袍子,從鼻子裏冷哼一聲,作恍然狀:
“原來你真不是來尋我的。”
側顏如冰。
木謠回想之前此人幾句指控,嘆:
喜怒無常心思難測的應該是這一位吧。
他兩指一屈,放在唇邊,吹了一聲響徹雲霄的長哨。
不過須臾,但見狂風大作,卷起花瓣重重,天邊一聲由遠及近的清鳴,一片雲翳壓來,在二人頭頂徘徊不定,木謠揉了揉眼,看清原是只巨大的仙鶴。
盤旋幾圈,飄然落在二人身前,脖頸修長,身姿優雅。此鶴通體天青,約莫凡間一輛辇轎大小,冠若翡翠生光,羽根透亮如脂。
木謠下意識吐出四個字:
“青鶴神鳥。”捂唇,卻是驚訝。
不滅一甩袖子,飛身而起,側立于青鶴背上,他獨自默立了許久,臉龐迎着淡雅的天光,像是忽然生了悶氣:
“你若不願同我一道,便自己收拾收拾走回去吧。我知曉一條近路,在林子最西南邊,種植第一棵惘生樹的地方,順着樹根延伸的方向走去,便可看見一條惘生河,你溯流而下,不要回頭,不消半個時辰便能走回無名村。”
“……”
袍子卻被微弱的力道扯了扯,木謠費力地仰着臉,輕聲道:
“幫我一把,我爬不上去。”
作者有話要說: 木謠:呵,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