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貪歡

蘇木謠細看了兩眼,忽發現那怪鳥腳下踩的并非樹枝,而是一條蜷曲的蛇。

忽然想起幻境裏曾吓了她一跳的,也是只這樣的怪物。慘白人面,耳挂青蛇,烏黑鳥身,腳下兩條赤蛇。

她驚得停住了系衣帶的手。為什麽幻境裏的東西,會出現在此處?

“你瞧,她才曉得慌張,腦袋該遲鈍到甚麽程度,”易禹嫌棄地撇嘴,“空吟,你怎不說話?噢我忘了,你被那脆骨頭下了言靈縛嘎,”

他幸災樂禍地大笑,“好在那時小爺在無妄海雲游,不然被脆骨頭擺上一道,可不得憋死個鳥兒。真是想不通何以這麽些年來你都願意拘在此處,是我早生出一雙腳跑了算了,那狐貍有什麽好……”

他叽裏咕嚕說了一大堆,發現周圍都靜悄悄的,空吟老樹被下了咒自然沉默,女娃卻瞪着個眼睛看她,神色奇異。

他也瞪着眼睛俯視蘇木謠,看着看着,恍惚竟覺得這女娃,與腦海中某個影子重疊在一處。

黑夜的月光蒼白而冰冷,投射在天地之間。

易禹筋疲力盡、饑寒交迫,栖息在人間的某個枝頭上。

往下,是枝幹掩映,濃的暗翠色中,一抹軒窗緊閉。

風一動,誰輕輕推開窗。青黑的腦袋探出,少女伏在窗臺上,頭頂的風鈴如同波紋一般搖晃,輕響。

她擡眸望來,眼神安靜而平淡。

她轉身離開了一會兒,回來的時候,向他伸出細弱的手掌。有什麽攤在掌心,黃白色,似是一堆谷粒。

她掩唇,輕輕地咳了幾聲:

“不曾想在這世道還能遇見故人。你從很遠的地方趕來麽?”

少女的神色很溫柔,易禹疑惑地歪了歪頭,她嘆出一口氣:

“如今世道艱難,生存不易……仔細算起來,你應當是我最後能見到的,唯一一個熟人面孔了。千萬要好好保重自己……”

這個病入膏肓的凡人,對一只與天同壽的神鳥說,保重。

月光照在她的臉上,卻是一片空白。

人面鳥無法銘記太過久遠的時光。

易禹已經忘記了很多過去,只奇異的是,他好像仍記得那少女的笑容。

仿佛一段古老的埙音,回旋在蒼涼的大地之上,拖着悠悠的尾音飛到星辰密布的遠方。

他再次将目光放到木謠身上的時候,心生了莫大的困惑。

這個女孩,她并不像三百年前的那個人,那個眉目铿锵的女子。

她更應該像……她應該是誰?

易禹仔細回憶,卻是怎麽也再想不起來。

腦子裏停留着的一段記憶,不過是一個青色的殘影,一把鏽跡斑斑的劍……

回溯了究竟多少,大概也不過數百時歲,卻已是他所能憶起的極限。

易禹心裏千帆過盡,在現實中卻也不過是一剎那的時間,他再細細地把蘇木謠看了一遍,嫌棄地撇嘴:

“你這女娃,哪有當年半點的風采!難怪常言都說,其物如故其人不存,”

他陰陽怪氣地諷刺,“雖還是原來的魂魄,殼子瞧着也有那麽幾分相似。卻早已消磨了當初全部的風骨了!”

木謠莫名其妙得了一通批判,納悶皺眉,卻抓住了他話裏的重點:

“你瞧着我像誰?”

她濕發披在肩上,眼睛滴溜溜地盯着他,半分懼怕也沒有。

易禹大笑:“這就是凡人的局限了,再怎麽活,也不過數十年的壽數,哪能窺得輪回奧妙?”

他撲棱着翅膀,侃侃而談:

“當真是說來話長啊說來話長,且容我細細道來。要說那個時候,還不曾有這勞什子的雲歸,啧啧,你也不是個面黃肌瘦的小不點,生得玉雪端秀,卻假正經地很,待誰都沒個好顏色……”

“你說的是多久以前的事?”木謠打斷他,“沒有雲歸,豈不是仙元時期……”

“正是三百年前的仙元元年!那時百家仙門尚未成形,那天你領着一堆人鬧哄哄地上山,渾身上下就背着一把破劍,脾氣硬邦邦的像個臭石頭,我不過吃了你的一塊點心,便一劍劈了過來,吓死個鳥兒喔……”

他噼裏啪啦說了一大堆,話音還沒落地,一道蒼老的咳嗽聲忽然響起:

“易禹!早給你說過多少遍了,言多必失。你一抹傻鳥的魂魄曉得什麽,”

那聲音不急不緩的,好似是從鳥兒停栖的樹身裏傳出,“小女娃,他成天嘴上沒個把門,胡說八道慣了,莫要信他,就他那碗口大點的腦子,能記得明白多少事?”

易禹不服:“我說的不都是實話麽?”

空吟:“多少真多少假,恐怕只你自己清楚。”

易禹扭頭伸舌舔了舔翅膀,卻是沒有接話了。

空吟便問木謠道:“小姑娘,你方在這池子裏泡了許久,可覺身子舒朗了些?”

木謠聽着這聲音溫和,又隐隐耳熟,像極了某個多年未見的長者,不免心生親近,點頭道:

“是清爽了許多。”

易禹瞅着她,酸溜溜地:

“就為你一個凡人小姑娘,他竟舍得布下結靈引,你可知那結靈引需得以——”

空吟再度打斷了他,長長一聲嘆息:“好生修煉,莫要辜負了這園子主人的一番苦心。”

木謠張了張口,她心裏有些好奇“結靈引”是什麽,易禹卻叽叽喳喳地與那樹攀談了起來:

“老匹夫,你說,假如一個凡人找回了前世所有的記憶,那麽他會變成另外一個完全不同的人嗎?”

空吟哼了一聲:“即使變不回去又怎樣?我現下瞧了,覺得她這樣好得很。我可提醒你,莫在人跟前說些亂七八糟的,有閑暇随你怎麽去雲游四海,死在外頭也沒幹系。”

易禹翻了個白眼:“死有什麽可怕?我只怕不能快意地活。……唉,大概真是活的年歲久了,這一歇下,倒愈發懷念往昔的日子了。”

“你還記得?”

易禹笑了兩聲:“我雖不大記事,但那感覺隐約還是在的。我從前過的日子,大約是很痛快,又很熱鬧的。就像我出去見到那些集市上的人兒一樣,我從前,大概是像他們一樣的生活着。”

易禹換了只腳站着,歪着頭問:

“老匹夫,你說這世上怎會有那麽多人呢?那麽多熙熙攘攘的人,卻沒有一個是我的同類。”

清晨的光芒透過樹枝,打在他的尾羽上,溶進一片黯淡。

易禹自顧自地搖着頭:“唉,我在想什麽呢,同我一樣的那些人,早就不知道在什麽時候……死光啦。”

他沮喪地垂下了眼睛。

木謠脖子仰得有些酸疼,看着人面鳥垂頭喪氣的模樣,想起那位樹爺爺說他是“一抹魂魄”——

原來這個易禹不是活物麽?那麽它是存在于三百年前的生命麽?而且它也在幻境裏出現了,那麽那個幻境是三百年前她的前世麽?

可是她在幻境見到的那只人面鳥,跟這個易禹,就好像那狐貍神君,與如今的風荷,有着非常鮮明的差異。

這差異除了容貌上的細微改變,還有那種頗為迥異的氣質。

具體又是什麽呢,耳邊聽見易禹一聲嘆息,木謠皺着的眉毛忽然展開。

貪嗔癡怨,喜愁悲樂。

人的情感。

她想起不滅純淨無雜質的淡金眼瞳,與風荷含笑又壓着愁緒的黑眸。

一番比較,猛然驚覺,荷君較之那只狐貍,好像,好像更多了許多人情味兒。

這人情味兒,也許,正是因為在這廣袤人世間磋磨,随着時光的流逝而積澱下來。

木謠渾身一震。她忽然意識到,她忽略了至關重要的一個點。而這個點,她早該想到。

那就是時間對于一個人的雕琢性。

說起來她根本沒有把幻境中的當成真實存在過的,她對于那些人與景物的感知只是基于自己的眼睛,她所看見的不滅是什麽樣子,易禹是什麽樣子,已經在腦海裏形成了一個具體的概念。他們就像話本裏的人物。她沒有想過去深究他們的結局,她把自己當成一個局外人,冷冰冰地觀望着與自己毫不相關的一切。

以至于在知道那是一個幻境的時候,她甚至關閉了自己的視覺,只因不想沉湎,不願失去本心。

可是,都說留戀過去是執念,那她如此執迷現世,又何嘗不是另一種執念?

所以至始至終,她的心境都沒有達到真正的純淨啊。

木謠捂着微微發燙的心口,苦笑。

天生道心又如何,更上一層又如何,凡人的諸般苦楚,如果還沒一一受過,或許就永遠無法大徹大悟,永遠不能修成正果吧。

命運冥冥之中似乎在給她指引,讓她去尋找某個塵封已久的答案。假如前世與今生有這樣藕斷絲連的關系,斬不斷,理還亂,那又何必非得撇開抛卻。

她為什麽要害怕?蘇木謠問自己,就因為前世未知?怕前塵業障,阻礙了自己前進的步伐?

逃避永遠無法解決問題。遇到風浪,難測罹淵,倒不如迎風而上。

她重新仰起頭。如果說,這個易禹就是幻境裏那只人面鳥。

那麽……

風荷可能與不滅是同一個人。

當本來應該毫無波瀾的過去,與某個在意的人挂鈎,也許她與他在很早之前就已經相識,也許風荷并不只是單純因着父親的緣故對自己那麽好……

木謠心跳得飛快。

忽然覺得所謂的另一個人的人生,所謂的另一段記憶,也許對如今的她至關重要,一瞬間萌生了探尋的想法。

“您有辦法嗎,”她走近一步,問那棵盤虬錯根的參天大樹:

“如果我真的忘記了什麽,或者說那些我無法想起的,是很重要的一段過去,您有辦法讓我看見嗎?”

她的眼睛浮起濃烈的期盼,手指攥着衣角,微微發着抖。

空吟搖晃着碧綠的樹冠,參差的光影投映在地上,池中,明滅不齊,像破碎的星子:

“你為何不自己去尋找?所謂的前世,本該是天機,凡人不可輕易觸碰。但你是修道之人,根骨上佳,若是勤于修煉,到達一定境界,未必不能參破。”

他嚴肅的語氣中,隐隐帶着一絲慈愛:

“然而,或許到了那時,你早已悟‘道’,想必便不會為此執迷了吧!”

木謠似懂非懂,不會執迷?是因為得道者都摒棄雜念,無欲無求了麽?

她心想,不說也罷,她直接去問荷君,荷君一定會把一切都告訴她的。

木謠揣着滿心的快樂與好奇,覺得自個兒與荷君,大抵曾擁有一段十分了不起的緣分。

全然忘卻了幻境中那不滅都對她做過什麽。

轉過身去才後知後覺地想起個事兒,扭頭來,指了指一旁的池子:

“荷君說要我在此處泡足七七四十九天,那這四十九天……你們都要守在這處麽?”

易禹神色詭異地看着她,拍拍翅膀:

“誰樂意守着你了?”木謠松了一口氣,聽見他打着哈欠加上一句:

“小爺在這兒已住許多年了。”

木謠神色有些複雜。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