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逆徒
身上的衣物十分合身,不再寬大得好似男子服飾,像是經誰的手改過了。
木謠走出小徑,看見了那人靜坐的背影。
一頭黑發散落,不绾不束,風荷坐在石凳上,一手撐着頭,好似在沉思。
蹑手蹑腳地走上前,木謠驚訝地發現,荷君竟然睡着了。
應該是很疲憊吧,呼吸輕緩,露出一點側臉。
他手肘邊放着幾疊糕點,或白膩或金黃,香氣濃郁。
木謠在他身邊坐下,撐着腮,靜靜地凝視他。他的額心一片雪白,沒有紅色小痣。若是睜開眼睛,也當是阒黑一片,絕不是那粲然的淡金。
雖然容貌相似,但是所有的細節都已改變。
原來那狐貍,九重天上再一重的,高高在上的存在,終究還是跌下了神壇,經歷了輪回。
就在她悵然若失的時候,風荷長睫翕動,忽然醒了過來,他像是歷經了許久的沉睡,眼中掠過萬千剪影。
他将她輪廓一點點看進眼裏,微微笑道:
“出來了?”
伸手搭在她腕上,沉吟:“成效不錯。如此看來不必四十九日,再有數次,便該恢複了。”
木謠怔怔地看着他,男子宛然,
“你這模樣,是餓了麽?”
“啊?”木謠偏了偏腦袋。
他伸手将桌上的碟子挪了挪:
“我想你腹中空空,就備下了這些,也不知合不合你口味。”
原來這是給她準備的。
可是……
“荷君,”她看看糕點,又看看他,“我已經辟谷了呀。”
修仙之人,不食五谷,因世間粟米沾染沉俗濁氣,恐壞了修行。
風荷一怔,他似在回憶,手指微微頓住。
穆明來報木謠遇險的時候,他正在靜室裏運氣調息。大抵是朔日将至,這具與凡人無異的身軀隐隐作痛。
前日又因布下結靈引,失了血氣,這疼痛便比往日來的洶湧些。
“守靈界破,犼獸入侵,死二人,傷數人。傷者已遷至醫字閣,正全力救治中。然,音字閣蘇枝與玄字閣雲訴,不知蹤跡。”
話音落地,一股從魂魄深處撕裂的痛感幾乎将他淹沒。
天道的懲罰提前了。
從浮雲殿瞬行至栖霧林,他咽下湧到喉嚨處的血液,臉色灰敗,怖然若鬼。
他暫時不會死去,卻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想,凡人是多麽脆弱的生命,輕易就會成為一具冷冰冰的屍體。
無法忍受再失去一次,假如這一次她沒有了輪回,假如這一次是他們最後的機會,他當如何……他該當如何?
從此沒有去處,也再無來生。
風荷不敢想下去。
幸好……不算遲。
他回神,又将那碟子往她處推了推:
“不作裹腹之用,你嘗嘗就好。這是……我親手做的。”他好像有些不好意思,頓了頓:
“我是說,吃些甜的,心情大概會好一點。”
木謠沒有動作。
她的發梢滴落下一顆水珠,擡起眼睛,烏黑的眼瞳好像蒙上了一層水汽:
“荷君,這是誰告訴您的呢。”
“什麽?”風荷坐直了身子,有些嚴肅地看着她。但微微攥起來的手,看起來更像緊張。
木謠抿唇,露出一個柔和的笑,拈起一塊紅豆糕,咬了一口,果然唇齒留香,甜糯酥軟。
她垂下眸,輕聲道:
“很好吃。”
男子的眉眼如冰雪初化。從前一直掩于心底的願望,現在終于一件一件實現。
他無法形容這種感受。只覺今日的風格外和煦,今日的葉格外明鮮,今日的一切格外動人。
他努力壓抑了許多許多年的心事,那一刻密密麻麻傾洩于眼中,這一瞬間,萬事萬物都變得溫柔至極。
可是埋頭吃着糕點的木謠沒有看見。
待她擡眉的時候,風荷手撐下巴,正端詳她,看着看着,眸中忽然漾起微末笑意,伸出手指點了點頰上。
木謠本就心裏有鬼,她見荷君這樣,一時忍不住胡思亂想:
不會吧,什麽意思?他這是……要自己親他麽?
臉一下變得通紅,別過眼睛,低頭咬了一口紅豆酥,讷讷地不敢吱聲。
一只手忽然伸來,好像要跟她擡杠一般,扳正了她的肩膀,木謠發呆,風荷唇瓣微啓,要提醒她頰邊沾了些糕點碎屑。
豈料這少女忽然握住了他的腕,趁他怔愣,傾身過來,擡起下巴,在這靜止的瞬間,蜻蜓點水般在他頰邊印上一個吻。
少女的唇瓣,如同露水潤澤過的花瓣,微涼。
觸之即分。
風荷怔住了。
這一次是完完全全地怔住了。
他僵硬着一動不動,好像凝成了一座雪白的雕像,一片紅霞,卻猶如暈染一般,從他耳朵尖一直蔓延到修長的脖頸。
他突然站了起來。
木謠吓了一跳,微微後仰,張大眼睛看着他。風荷沉默地站了一會兒,臉色慢慢地恢複平靜。
他打量着她,忽然從袖子裏伸出手,捏住了木謠的臉頰。
與其說是捏,不如更像是摩挲,因逆着光,他的神色看不分明,木謠卻聽見低低的兩個字,如粉塵一般散在了風中。
“逆徒。”
他的手指揩去了那一點碎屑,微微別過臉去,睫毛輕顫,像是被誰輕薄了:
“你好大的膽子。”
木謠頓悟了,一時間羞愧無比,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她呆愣地瞧着他,磕磕巴巴地說:
“對,對不起……”
風荷繃住了唇角。他的神情淡然,如雲如霧,俯下身來,與她對視,目光清正,慢慢地說:
“你錯在何處?”
木謠神情慌亂,不敢看他,可是被他擒住了臉,左右為難。她想轉移話題,千頭萬緒卻不知從何說起,只好挑了個最笨拙的:
“荷君,你,你為什麽要叫風荷。”
風荷一滞:“什麽……”
木謠脖子一縮,躲開他的手掌:
“雲歸門姓是穆,為何旁的閣主都冠以門姓,您卻叫風荷呢?”
風荷眼中掠過一絲落寞。木謠沒有錯過這微弱的情緒。她料得不錯。風荷雖列仙班,卻從無半點不近人情。他其實與人無異。
只是比一般人要……遲鈍些。或者說,壓抑些。
“我還不是凡人的時候,犯過許多錯。不管有沒有真正地忏悔,犯下的錯,總要承擔。”
“而他們給我的懲罰,則是判處我永世的孤獨。”
永世孤獨……木謠的手指蜷起,多像一個惡毒的詛咒。
“那您是贖清了嗎?”
風荷搖了搖頭:“我得以脫身,是因為那些給我定罪的人,死去了。”
“有一個人帶我逃了出來。”
“是個女子麽?”
“是一位故人。”
這是他從未訴諸于口的過去。
那一年,佳人容顏依舊,笑意融融,他卻朽如枯木,只一副破繭空殼。
她認真地告訴他:
“我一直覺得,你從前的名字,不好。”
“多麽像一個不切實際的美夢。”
少女憂愁地嘆息:
“這世上根本不存在永恒的東西。那兩個字,也許寄托了某種美好的祝願,可于你而言,又何嘗不是一種無形的束縛?”
“你背負着那個不屬于自己的願望,付出了怎樣的代價,又得到了什麽呢?或許你從未後悔,但既已脫身虛空,為什麽不試着改變一下呢?”
那一年,碧波雲淨,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
“這凡世比之十重天,可還美麗?你忘了吧,這是你曾說過向往的地方。”
她輕輕牽住他的手:
“既落凡塵,總要重新來過。我看此景與你緣分頗深,今後便喚你作,風荷,可好。”
她笑意盈盈地看着他,眼底比這濯濯清流還要清澈。
願你,洗去污穢,一塵不染。
願你,清風迎面,恣意盛放。
願你,無蔓無枝,自由随心。
他啓唇,答:
“好。”
于是,不滅死去,而風荷活了下來。
可是,當他終于逃出了那困住他幾千幾萬年的牢籠,獲得真正自由的時候,那個她,又在哪裏。
“後來呢?”木謠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風荷輕輕捂住她的雙眼,不讓她看見他沾染了濃烈悲傷的眼眸:
“這些故事的結局并不美好。”
木謠将手覆在他的手背上,輕聲:
“可是,明明并沒有結局呀。”
風荷沉默着,手指卻在輕顫,究竟是多麽傷痛的過去,讓一向淡然的他也有這樣脆弱的一面,木謠心髒緊縮:
“如果回憶起一切,會讓您這樣痛苦,那就到此為止好了。”
“到此為止吧。”她握住他的手指,緩慢移開,用自己瘦弱的身軀,輕輕懷抱住他:
“還有很長的時間,我可以等您,将那些好的,快樂的,慢慢說給我聽。”
風荷站着,沒有回應,他的眸中起了彷徨的霧。很長的……時間麽。
他嘆息了一聲,摸摸她的腦袋:
“回去之後,好生調息。你心性純粹是好事,可越是純淨如白紙,就越是容易被污染。切記莫要輕信了他人,莫要再被心魔所控。”
為什麽……是再?心中的疑惑,卻被一陣襲來的困意掩蓋。
應當是一個平和綿長的夢,醒來時卻忘了夢的內容。環顧四周,竟回到了飛劍峰的屋舍。金仙衣坐在她床邊,滿面歉意。見她醒了,殷勤地端茶倒水:
“感覺怎樣?我看你身上并無傷痕……是不是內傷?”說着給她渾身尋摸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