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奇哉怪哉
唐知府自認出的考題不難,若是諸生被這兩道經義題難住,他這一關便很難過了。
唐知府也在心中細想,考生如何作答才符合他的要求。
唐知府考中進士的時間要比黎知縣更早一些,他是嘉靖二十六年的進士,與當今禮部尚書李春芳乃是同年,只是雖為同科,二人境遇卻截然不同,李春芳是當年的狀元,初入官場便是翰林,今年四月更是晉升為武英殿大學士,而他是三甲出身,第一任官職便是外放到地方,兜兜轉轉才任了鎮江知府。
唐知府與李春芳不熟悉,不過畢竟是同年,他進京敘職時也曾走通李春芳的關系,等知府任期滿了,他便能更進一步。
因而在這最後一任,他着實想做出一些成績。
唐知府手邊倒是有幾個名單,皆是本府大族“推薦”的人選,唐知府接的時候倒沒說什麽,私底下卻着實惱了。
為何?
只因府試名額一共五十人,做關系遞條子到他這裏的竟有足足六十六名。
到底自己是知府還是他們是知府?若按他們所列之人去選,不用猜唐知府也知道,選的必然是沒有真才實學之人,便是院試僥幸能過,到了鄉試之中也會露出馬腳。
就算其中一二人果有實才,唐知府也不願取了,真有實才也不會遞條子到他這裏。
唐知府在鎮江一府任滿三年,諸事受掣肘頗多,不得不依賴府中大族,眼下他即将調職,倒是不必賣這個面子,若是往年,他手中少不得漏出七八個名額。
考生三千,有門路的恐怕有幾百,若是人人都滿足了,他這知府也就是個空架子罷了。
……
柳賀仍在思索題目。
日頭漸漸上來,他埋頭苦思,額頭不覺間已浸滿了汗珠,柳賀顧不上擦,視線落在稿紙上,思維卻在飛轉着。
他之所以選《詩》作為本經,正是愛《詩》的淳樸,《詩》中沒有太多大道理,男女之情,宴飲之樂,祭祀之誠,欺淩之怨……都相當直白地體現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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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其他四經,《詩》更以百姓之口訴百姓的喜怒哀樂。
《小雅》這篇也是一樣,雖祈求的是上天,可依然要從老百姓的角度出發,勸導天子行祭祀之禮,同時勸課農桑,扶弱濟困。
這一類型的文章柳賀寫了不少,畢竟四書五經的本旨便是以聖人之言引導萬民,要他寫得花團錦簇也可以,畢竟他看過那麽多篇程文,精髓也能模仿到十分之一。
四書五經義,包括第三場的策問,基本都有建議,只不過四書五經義中多了為什麽是什麽,策問則側重于該怎麽做,但在各級考試中,便是策問的怎麽做依舊是浮詞居多。
畢竟說起來總是容易的,難的是怎麽做。
就算洋洋灑灑寫上千字長文,實際操作中也未必可行。
柳賀還是希望自己的文章能夠兼具可讀性與實用性。
這般思索着,他先将破題之句寫下——“農夫頌美其上冀天澤之降而蒙其餘惠,致地利之盛而漙其餘惠。”
這一句寫完,柳賀擦了擦手心的汗,握緊毛筆寫下第二句——蓋天澤降而地利盛也。
破題與承題順了,柳賀思路慢慢也就打開了。
他此刻已全無困意,相反,這篇文章思索得夠久,将他全身精力都調動起來了。
眼下思索得過程結束,柳賀文章框架已出,之後只需将內容填充進去即可。
他在家時的苦練起了效果,在那時,縱然毫無靈感,柳賀也強逼自己寫,寫到後來,他不僅破題越來越快,後續內容也思考得越來越快,待沒有靈感的那一陣過去,再下筆時已是文思泉湧。
何
況他如今文辭與文章深度皆提升了不止一籌,便是靈感不足,依然可以寫出一篇不錯的文章。
只不過在思考充分的情況下,他的所思所想更加充分嚴謹,文章便不僅僅是花架子,而是真有經世致用的內容在。
柳賀将第二題的內容在稿紙上寫下,這篇文破題難,承題難,但到了後來該怎麽做卻是柳賀擅長的部分了,大明朝的文人噴子多,幹實事的少,不得不說也和科舉的內容有關,四書五經中的章句涵蓋甚廣,就算沒幹過,聖人說了,亞聖說了,捧着聖人之言當戰鬥機,噴遍天下都無敵。
所以大明朝才有一大特産——言官。
大明言官氣勢之盛,歷朝歷代絕無僅有。
柳賀作文的同時,堂中有書吏來到諸生桌前,将考生們所寫的第一道題收了上去。
這便是提堂坐號的意義所在。
何謂提堂,就是考官可以當堂閱覽考生的試卷,進而做出判斷,當場決定考生去留。
其中既包含保送考生進院試,也包含允許考生進入下一場。
書吏來時柳賀還在寫第二題,書吏便輕手輕腳收了他的考卷。
約莫花了一刻鐘,柳賀才将第二道五經題答完,他這一遍檢查得比方才那道還要認真,唯恐文章哪裏出了差錯。
待将文章全部看完,柳賀才長舒了一口氣,開始抄第二道題。
他之前取去江南貢院逛過一次,見到那些科考考卷,都驚嘆于人類怎麽做到将字寫得和印刷體一模一樣的,結果穿到這大明朝,不過花了三年時間,他也練成了一手印刷體的絕活。
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水滴都能穿石,只要不求速成,他能幹的事情比他自己想象中多得多。
……
唐知府将考生的文章拿起來,一篇篇細看。
他手中有一本考生名冊,記載了考生在縣試中的排名,書吏收卷後也按考生排名将考卷呈送到他面前,畢竟是府試,取不取皆由唐知府一人決定,也就無需糊名謄抄那些程序。
唐知府喝了口茶,不禁期待今日會有何等好文章呈上。
唐知府為官雖然沒有什麽大功績,但他畢竟是進士出身,且他那一科是公認的人才濟濟,有李春芳與張居正,也有直谏嚴嵩被處決的楊繼盛,更有才名滿天下的王世貞,唐知府的才學自然也無需多言。
他先看的是縣試案首的文章。
案首皆各縣精挑細選保送府試的精英,文章功底自是不凡,然而唐知府細讀了一遍,覺得這些文章不錯是不錯,卻沒有他心目中的雄文。
他不禁與左右師爺道:“鎮江一府文運昌盛果然不如蘇松,縣試案首的文章還是弱了些。”
唐知府便是蘇州府昆山縣人,那裏是科舉大縣,他雖中了進士,縣試府試中卻連案首也未得過。
案首的去留不由他定,唐知府便繼續看其他士子的文章,連看數篇之後,他拿起其中一篇,嘆道,“這一篇文辭斐然,有理有據,真是極妙。”
唐知府看完文章再看人名:“竟是他,此子之名阖府皆知,路知,你來一觀。”
路知是唐知府的師爺,姓馬,讀完文章便笑道:“此子家學淵源,聽聞他年十一便已參加縣試,在一府之中也是少有的年輕有為。”
唐知府所讀文章來自丹陽籍士子姜士昌,他是嘉靖三十二年進士姜寶之子,少時便極有名氣,他并非二月丹陽縣試的案首,倒不是才學不夠,而是知縣有意壓一壓他。
正如湖廣巡撫顧璘鄉試中黜落了張居正,是要磨砺他戒驕戒躁,以成大器。
看了姜士昌的文章,唐知府才稍稍滿意了些,當下接着看剩下的文章。
依然有數篇文章令他不滿意,只覺這些士子雖考到了
縣試前十,文章表面是鮮花着錦,內裏卻有些空洞,就仁知二字在那邊嚼來嚼去。
這樣的文章便是他府試中不落,到了院試鄉試也有很大的幾率不中。
文辭固然重要,可科考文章卻并非只看文辭,否則太:祖定科舉一事考的就不是經義文章,而是如唐宋二朝般以詩賦定名次了。
看到一篇文時,只聽唐知府輕咦一聲:“這破題甚妙啊。”
這考生的破題是他看過的幾份卷子裏最好的一篇,便是和姜士昌的破題比起來也不遑多讓。
唐知府繼續看了下去,只見這考生的答卷條理分明,文辭皆具,于天理公道、教化百姓之事上見解獨特,若說唐知府在別的士子身上看到了模仿痕跡的話,在此子文章上,他卻看到一派自然風範,且自然之中又不乏文采,直抒胸臆之餘又字字在理。
“當真好文章啊。”
唐知府又感慨了一番,當下去看了考生的姓名:“此子文章如此之好,縣試竟低取了第七,可見各縣之中必有遺才,我當慎之又慎,以免耽誤了考生前程。”
唐知府所嘆的,恰是柳賀的文章,他看過的諸篇文章中,惟柳賀與姜士昌的文章最合他心意。
柳賀對此當然一無所知,交過第一篇文章後,他的第二篇五經文也被書吏收了上去,在這之後,柳賀便陷入了天人感應求神拜佛考神附體的階段。
五言六韻和五言八韻看似相差不大,但編十二句和編六句能一樣嗎?後者更能突出柳賀在詩歌創作上的薄弱點和思想的空洞性。
好在他并未放棄對試帖詩的磨練,雖未大成,但應付府試卻也足夠了。
盡管如此,這首試帖詩還是讓柳賀絞盡腦汁,頭發都因此斷了幾根。
詩作完的一瞬,柳賀不禁想到了一個嚴肅而深刻的問題。
後世禿子極多,尤其他們程序員行業,90後的脫發都不在少數,明代人日日讀聖人之言,還要束發為髻,他們哪來那麽多頭發的?
當真奇哉怪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