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有什麽能比死了又活過來更荒謬的事,李以明覺得不外乎是,一夕之間從一國之君,變成了當誅九族的亂臣賊子。
前一刻還躺在楚王宮燈火通明的長生殿,這一刻就成為了揭竿而起的反賊頭目。
還是個落草為寇、占山為王、編排了祖上是多少多少年前某位唐姓曠世明君的,亂臣賊子。
打發了原身同父異母的兄弟唐志,李以明,不,現在應該是唐辛靜靜坐在榻上陷入了沉思。
當然不是想怎麽會重生這種怪力亂神的事,畢竟已經發生過的沒有辦法更改,現在重中之重當是思考後路。
理所當然地,他絕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
在一堆逆賊中宣稱自己是血脈純正的楚國之君,不僅不會受到擁護,反而無異于魚肉自動躺上砧板,任人宰割。
不管是真正的借屍還魂,還是有心人設下的圈套,扮演好唐辛這個角色,才是現下最明智的舉措。
多年的帝王生活已經讓他輕而易舉地學會了僞裝,好在這位唐山王似是個過于沉默寡言的男子,要演好他不算難,板着臉就行。
算來他從這個軀殼中醒來已有段時日,除了一開始有些失措以外,弄清情況以後也能夠滴水不漏地應付。
經過多日的觀察,他發現這個自封為唐山王的家夥,治下不算嚴苛只能算有條有理。
某日找了個機會清點唐山的兵馬以後,李以明卻着實狠狠地震驚了一把。
不論是軍隊轄屬,還是政治系統,整座唐山都完備到了一種可怕的地步。唐山王俨然是一個小國的國主。
除此之外,唐山軍的勢力還在不斷壯大,每日來投奔的義軍,幾乎踏破唐山的山門。
其實早在李以明繼任伊始,就察覺到位于楚國蠻荒的唐山是個毒瘤,然而幾次出兵都铩羽而歸。
沒有想到這個毒瘤,經過日積月累,已經成長到足以威脅國家命脈的地步。
李以明郁悶了。
他怎麽都想不明白,為什麽那麽多人願意背棄正統楚王,追随這個名不正言不順的唐山王,難道真是自己的國主當的太失敗?
他自認還算勵精圖治。
只是從先王傳到他手中的楚國歷經大小戰役,已是滿目瘡痍,早期的時候,他不得不聽從谏議大夫的辦法,不再如先王那般,糾集軍隊南征北戰,而是積極調理民生,減免賦稅。
一條條舉措實行下去,能感覺到楚國在漸漸好轉,言官的頌德之辭聽在耳中,他不是不感到寬慰欣喜的。
處理政務的辛苦不必贅述,畢竟哪個有點追求的國君不辛苦。
他比他們更有追求,也更任勞任怨,他一直以來都希望看到一個,比以前任何一個時代都要強大輝煌的大楚。
可是一切都在一個雨夜戛然而止。
說起來丢臉,他英明一世,一招不慎,竟被身邊最信任的臣子以一碗斷腸藥,毒害了。
他認為,一個人不惜代價地害死另一個人,要麽是血海深仇,要麽就是有所圖謀。
若說有仇,假使曾從他殿中抱養了一只奶貓也算仇,那他就無話可說了。
可話說回來,奶貓也不是他下的崽,再怎麽也輪不到他來清算吧。
何況,李以明自認從未虧待于他。
若不是為己仇,依那人脾性,大約是為公憤?
容他好好想想。
硬說身為國主,自己做過什麽較為出格的事,大概就偶爾微服巡個訪,舉辦點風雅宴會什麽的。
細數起來,他當政的這五年裏,微服私訪的次數都不一定能湊滿三次。
而且寥寥外出,從無強搶民女霸占田産或是淫人.妻女私通濫殺等等有損明君風範的惡事。
再思及後宮的一後一妃,難道說他看上了哪個,想跟她雙宿雙飛,所以為情弑主?
可這想法一滋生,便迅速被他掐滅,下意識覺得這不可能是白雨漸能幹出來的事。
意識下完才嘲諷一笑,到這個地步了還相信他?
白雨漸可是真真正正地弑君了,他就是那個啞巴吃黃連的被害人啊。
既然無冤無仇,那便是有所圖謀了。
曾經的一國之君身穿單薄的中衣,就那麽盤腿坐在榻上,苦思冥想自己的死因。
他想了很久很久,也許其實不是天下人要他死,只是白雨漸一個人,要他死。
那個——風頭無倆權勢滔天的大司命白雨漸。
也許,白雨漸厭惡他這個國君,哦不應當是單純地厭惡他這個人,因為自己年少無知的時候曾無禮地作弄過他,還不止一次。
雖然仍是下意識覺得,他不會是那種為一己私欲就謀害國君的人,可這世上的人心複雜得很,誰又說的清楚。
人心易變,他這一敗,就敗在為君的自負,以及對臣子的信任。
當初在長生殿,那碗藥是由白雨漸親自熬制,又親自奉上。
他親眼看着自己一口一口飲盡,臉上的神情甚至沒有一絲變化。
他甚至還說了句:
“君上好生歇息。”
是,他是歇息了,差一點永遠歇息過去。
一口血噴在龍帳之上,髒腑幾乎都絞緊錯亂,幾可體會到慢慢化為血水的滋味。
視線最後停留在那張晦暗難明的臉龐之上,他料想自己必定是死不瞑目的,也不知死相猙獰不猙獰,夠不夠午夜夢回時分,吓死那混賬玩意兒。
再能佐證這厮圖謀王位的一個有力證據便是,經過打聽,唐辛了解到遠在帝都的楚君“李以明”還活着。
些微錯愕以後,他便不以為然了。
君主在自己的寝殿猝死,帝都必然大亂。
為了穩住那些朝臣,白雨漸不會讓他“死”。
能任領大司命一職的人,不會不懂一些玄妙的法門。
也許白雨漸做了個與他相貌極為相似的傀儡,自己躲在幕後操控全局也說不一定。
那家夥想取代他,想嘗嘗這君臨天下的滋味。
現在唐辛徹底明白白雨漸的動機了,畢竟世上沒有哪個男人能抗拒權勢的誘惑。
他還以為那家夥整天一臉無欲無求,權勢于他不過糞土,想想懷有這種想法的自己真是蠢到無可救藥。
從身體日漸虛弱,再到連朝都上不成,只能讓白代他批閱奏折,最後喝下湯藥七竅流血而死的時候,他都還沒有意識到,這位神官大人的野心膨脹到了何等可怕的地步。
蒼天待他不薄,讓他重新回到了這個世間,雖然給了他這樣一個尴尬不已的身份。
不過慢慢也就接受了,至少他活着。
活着就有希望。
哦對了,他在唐山軍駐紮的營地裏還看見過一個人,一個很熟悉的人,那位當初為他出謀劃策的谏議大夫。
之前在他十分信任白雨漸的時候,這個谏議大夫站了出來,公然指責神官幹政,居心不軌。
言辭激烈,不乏侮辱之辭。
彼時李以明豬油蒙心,自然是大怒不已,當即貶谪了這位姓曲的大夫。
他也不是沒有後悔過,那日一時激憤,聽不進任何人的勸阻。
本想過個幾月再把老臣召回,誰知未及下旨,便遭人毒手一命嗚呼了。
曲老被他貶谪到窮山惡水之地做了個小縣官,世事無巧不成書,正是唐山王起兵之處。
唐山王敬他為人,再加之曲老本身學識過人,便将他生拖硬拽地招攬到了自己麾下,只是曲老寧折不屈,到如今還未歸順。
這麽看來,滿朝文武,對他這個楚王絕對忠誠的,或許從始至終只有這一個人。
真是世事颠倒,最信任的要了他的命,曾厭棄的卻始終為他盡忠。
唐辛忽然有了一個設想,也許白雨漸的篡位陰謀從很早以前就開始了,早到他将他升任到那個位極人臣的位置之前。
如果真是這樣,白雨漸的心思簡直就是深沉得令人發指。
在他每天為那些雪花般飛上案桌的奏折抓耳撓腮時,誰知道白雨漸是不是在一旁,面無表情地恥笑他的愚蠢和白費功夫呢。
唐辛不自覺地冷笑一聲,手指緊緊捏住了方才唐志送來的戰報。
他想,如果有朝一日再見,他一定會親手殺死這個叛徒。
再一寸寸剝下他那光風霁月的皮囊,看看裏面究竟跳動的是怎樣的心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