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過了漯河,叛軍一路東進,直取二十一城,終于兵臨帝都城下。
大軍壓境,王城卻不戒嚴,甚至官兵白丁往來如常。
唐辛直覺蹊跷,這架勢,簡直像是大開城門迎叛軍入城一般。
難道又是一場陰謀算計?他知曉白雨漸的智謀決不在他之下。
但是死過一次的人,又何懼冒險,正所謂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于是喬裝打扮一番,與身邊幾個高手以及曲老入了帝都。
一切看起來如此風平浪靜,甚至守城兵衛的盤問都是草草了事。
曲老沐浴焚香,走入那位禁軍教頭的府中,不過高談闊論一番,再搬出唐山王的名號,本以為堅貞不屈的王廷守衛,便輕易地倒戈了。
連他都不得不感嘆,原來這位唐山王才是真正的民心所向、天命所歸。
若非此刻他鸠占鵲巢,那英年早逝含恨而終的楚王李以明,該是個多麽可憐可悲的角色。
不是沒有想過,原來的唐山王哪裏去了。
可此刻的唐辛心冷似鐵。真的唐辛,也許早已消散,也許正藏在這具身體的某個角落。
但無論如何,他都不會将活着的機會拱手讓人。
或許時到今日,他的身上才真正喚醒了冷血自私的因素。
出府時候,意外撞見了楚王儀仗。
衆仆前呼後擁一輛雙轅辎車,那個傀儡端坐華蓋之下,戴二十四梁通天冠,着滾雪垂璎大袖,袖頭覆了一層薄紗,撩起來,輕輕柔柔得像夢。
他正襟危坐的姿勢,頗像一尊華麗的塑像。再配上貔貅爐中缭繞的紫煙,與廟裏的菩薩倒是無異了。
唐辛混在圍觀人群之中,肆無忌憚地打量着王。這種通過別人的視角仰望自身的體驗,很奇異。
他一眼就認出來坐在王辇中的,不是自己。
這裏的不是,指的是他的神态與氣韻。
可是再一眼看去,每一寸身體發膚,從因舊傷不自然傾斜的左肩,總是微挑的唇角,到眼下發紅的淚痣,無一不是熟悉至極。
又斷定,此人絕對是他,絕對是楚王李以明。
而楚王,原本早該是一具腐臭的屍體。
唐辛不免悚然。
如果這是“李以明”的原身,而李以明重生成為唐辛,那現在在李身體裏的又是誰?
他想得入神,下一刻王的眸光,恰恰與他對上,卻又好像沒對上,只驚鴻掠影般擦了過去,尚不足一息。
那眼神卻鑿刻在他腦子裏,揮之不去。
眸光如重病之人般渙散迷離,但那驚鴻一瞥的韻味,卻如深碧月色,又如黎明桃花,微涼的柔中,含着極端的優雅矜持。
曾經引發過的驚豔,如今偶然再現,依然能牽動一串串的栗悸。
試問世上誰有這樣的眼神。
答案呼之欲出,卻未免太過不可思議。
唐辛滿面困惑地出了城,在城外與曲老同行時,終于發問:
“今日之景先生也看到了。楚王健在——那麽孤,還有辦法再回去麽?”
曲老卻道:“按照君上所說,君上那時飲下了穿腸毒藥,那麽那具身體,恐怕已經遭到了不小的損毀,就算重新回去,也是一副藥石無醫的病軀,難以長壽。何況楚宮中早已重新洗牌,無人忠于楚王,不如趁機自立新朝,做開國之君。”
确實,他今天看到的“楚王”臉色青白,恐時日無多。
可曲老這話有些奇怪。
自立新朝,開國之君?
“你的意思是,要我親手誅殺,”唐辛蹙了蹙眉,“我自己?”
“君上,您好好想想,現在在那副身體裏的,最有可能是誰?”
唐辛頓了一頓,最後也只能慢慢吐出三個字:“白雨漸。”
又神色微妙起來,“可是,他是怎麽做到的?又為什麽要這麽做?”
曲老沉默,半晌道:“不瞞君上,臣曾經聽說過,神官殿的每代神官,都擅長一種術法,名為離魂,而這種術法,是被嚴禁使用的。——也許聽起來有些不可思議,但這确實存在。”
唐辛有些意想不到,甚至“啊”了一聲。他并不質疑,世上有些奇異之事确實難以說通,否則怎麽解釋他的重生。
“臣要說的就是這離魂之術。所謂離魂,便是施術者将自己的魂魄從本體抽離,寄居在目标寄體之上,從此便可操縱寄體的行為與思想。而一旦寄體消亡,魂魄就會自發歸位。”
唐辛聽了這話,不免在心裏暗嘲。
白雨漸打的一手好算盤啊,這離魂寄居,尤有後路——就算沒了王位,還有神官可做不是。
因為就算改朝換代,也沒人敢輕殺神官。
自古以來神官一職,便是神在人間的使者、象征,凡稱“大司命”,不可輕易亵渎,自然也包括戕害。
除非神官犯下連天都不能原諒的過錯,譬如洩露天機、逆天而行。
傳聞,就算人君不動手,天也會降下雷罰,劈他個五識盡喪神魂俱滅。
而天罰,注定是避無可避。
所以歷朝歷代的神官都是獨來獨往,不與人深交,唯恐摻和世事,惹上一身騷。只與星辰為伴,清風為友,偶爾上朝,不過知會兩句奇異天象。
他白雨漸倒是個例外,權欲熏心,不擇手段,喪心病狂。
唐辛感嘆一二,立刻又提出疑問,“他要這王位,何必如此大費周章。”
如果真如曲老所說,那是一副殘軀病體,白雨漸又何需借他皮肉,倒不如自己稱王,想必一呼百應。
曲老神色微動:“神官攝政,畢竟不是正統,白雨漸的脾性,君上是知道的。”
唐辛點了點頭,确實如此,白雨漸這人最是循規蹈矩。
只心中仍有一絲古怪,或者說淡淡的疑惑——這家夥都做下了背主弑君這等離經叛道之事,竟還在乎天下人怎麽看他麽。
聯想數月來楚王的所作所為,或許,白雨漸想讓天下對“楚王”失望,到時他便能順理成章地接管大統了。
“那他自己的軀體,就在神官殿中了?”幾乎不需要問,唐辛便已在心中篤定。
白雨漸是前神官抱養的孤兒,在神官殿長大,偌大王宮之中,唯一能放心的地方只有那處了。
……
明日便是決戰。
唐志在帳前鼓舞士氣,唐辛則登高遠眺長生殿。高處不勝寒,又兼雨後急晴,更是涼意顯著。
雲層裏透入一束光,游絲般脆弱。
他凝神看着,不知為何,竟然聽見有人在哭。
那哭聲隐隐約約飄入耳中,嘔啞嘲哳,難聽極了。
他想揮手斥退,這些人真是膽大包天,明知他在此處,還敢如此喧嘩。
剛擡起手,便看見尾指上的銀絲,纖細綿長,牽扯不休,而另一端,則連通未知的黑暗。
帷幔層層疊疊,包裹着這一尺三寸地,飄揚如水霧雲霭。
四周很靜,靜到只能聽見自己的一呼一吸。
身側分布七盞蓮花燭,散發出微弱的光。外間星光閃爍,盡被簾幔遮擋。香燭的氣味在空氣彌漫,混合着淺淡的花香。
小指忽然一動,他垂眸,目光随着那絲線延伸,竟看見從遙遠的那一點粲然猩紅,錯眼望去,如美人額間的朱砂痣。
那紅在拉長,沿着纖細的絲。
仿佛被誰緩緩灌入了鮮血,濃膩的猩紅一口口吞噬月華般的亮銀,直至完全吞沒,纏繞在了他的指上,繃緊了,如能滴出血一般。
紗帳後走出一個人。
那個人緩緩地走到帳前,身影投映于王帳,勾勒出墨色山水一般的神秀玉姿。就像随意翻閱一本典籍,那人的指落在簾上,輕輕勾開一絲縫隙。
更純淨耀眼的光漏了進來。
他屏息,視線裏映入輕袍緩帶,流雲廣袖。
冰涼的聲音微緩:
“君上,該醒來了。”
如锵金鳴玉。
他還在振聾發聩,有人拖長了腔調唱喏:
“恭祝吾王,神壽安康——”
猝然驚醒,發現不知何時竟躺在曠野上睡着了。夢中光景為何,卻是再也記不分明。
唯一的印象,便是那流雲垂落的廣袖中,隐約缭繞的紅絲。
大楚立國第四十三年,唐山王攻入王都。
唐辛來拿回屬于自己的東西。
他是反賊,卻比做君王時,承受了更多的磨砺,也正是因為這些磨砺,他變得比以前更堅定、更冷酷、更加雄心萬丈。
福兮禍所依,禍兮福所倚,是福是禍,事到如今,再難定論。
終于到了那一天,君臣對峙的那一天。
可是身份卻反了過來,曾經的君王變作逆臣,而亂賊卻坐在高高的龍座上,于沉沉的黑暗之中,俯瞰他。
長生殿沒有點燈。
唐辛踏着落了塵的相思方紋地板,一步步走近,仰着頭顱看向那道卧在座中的身影。
原來以前,臣子們都是這麽看着他的——不,沒有人可以直視君王,他們只能俯首帖耳,三拜九叩。
難怪會覺得不甘,難怪會心生惡欲。
殿外忽然大亮,天空中銀蛇游弋,緊接着便是轟隆隆的悶響,一閃而逝的亮光,讓唐辛清楚地看見,長生殿養大的貓,正卧在那人膝上,極小聲喵喵地叫。
青白的手指一下一下,撫摸它的皮毛,有多溫柔,觀那貓兒的慵懶意态便可知曉。
那毛發油光水亮,可知他平時照料得不錯。
對一個畜生,倒是情深義重。
“你可知,我是誰。”唐辛終于說出了第一句話。他的雙眼緊盯着那人,咄咄逼人的嚴厲中帶着森然。
白雨漸的手指從貓兒的背脊,摸到一圈奶白的頸上,身子仍是懶懶地倚在座中,動也不動。
唐辛知道他也在看他,只那目光冰冷得不像一個活人。
或者,不像是在看一個活人。
作者有話要說: 牽紅線是作者的惡趣味(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