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唐辛揮劍,一旁的金漆白龍八竅香鼎轟然倒地。

貓兒受了驚吓,嗚咽一聲,從那人懷中躍下。白雨漸似是伸手去阻,被一爪子撓破了皮,傷口不淺,立刻滲出鱗鱗的血跡。

如同蓄滿水的池子鑿出一個口子,一時間血流如注。他放下袖子,掩住了手背,燙金的袖邊很快便洇濕。

唐辛無動于衷,他壓下心頭暴虐的怒氣,只冷冷地笑:

“混賬,”他拿劍指着他,“孤待你不薄,你這豎子,何以如此待我?”

白雨漸仍是不言不語。

他淡漠看着他的神色,不禁讓唐辛想起,那一個雨夜,那一個黑暗陰冷的雨夜,大量的鮮血從他的鼻子、口腔裏不斷地湧出時,白雨漸站在榻邊,就是用這樣冷冷旁觀的眼神,看着他忍受着劇烈的疼痛,苦苦掙紮、含恨死去。

就好像他活的那二十年,他為國為民所做的一切努力,在白雨漸看來,只是一個天大的笑話。

現在,他又是這樣地看着他。

“白雨漸,你是不是覺得,即便孤回來了,在你這超脫世外的神官眼中,也不過是愚蠢的犬彘,弱小的蝼蟻,無能的凡夫俗子,根本不值一提,對嗎。”他的眼眶慢慢紅了,所幸四處皆暗,難以分明。

聽了這話,白雨漸終于起身,慢慢地走下了臺階。谷紋雙璧的袍裾一寸寸撫過,微塵在地面上逸散。

唐辛渾身緊繃,暴動的殺意流竄至四肢百骸,連手中的劍都在微微顫動。

白雨漸站在他不足一步處,向他伸出了手,手心向上,空無一物。

沒有被貓兒抓傷的手,修剪得細致齊整的指甲,灰白的皮膚,僵青色的血管,幾乎沒有半點生氣。

他要做什麽?

他又要耍什麽毒計?

……

提着楚王頭顱走出大殿的時候,天邊一道雷聲劈落,怒意濤濤。

他一個激靈,猛地回想起來。

少年時,他曾偷了先生的戒尺,拉着神官殿的小神官玩一個民間游戲。

兩個人猜石,輸了的打手心。

起先他一直贏一直贏,後來輸了一次,本想耍賴,見好友無情地板着臉,這才磨磨蹭蹭地攤開手心。

那纖秀如鶴的少年,一張臉蛋仍是冷得結冰一般。他默了一刻,将足有六分厚的戒尺收入了袖中。然後張開潔白的五指,輕輕地,合在他的掌心。

握手言和。止兵息戈。

後來東窗事發,兩個人都被先生狠狠訓了半日,結結實實地挨了一頓好打。

好友以德報怨的高尚節操,讓太子大為感動,跪在祖先宗廟裏時,他信誓旦旦地說了一句話。

是什麽話呢。

唐辛喉頭滾動,望向一片血紅的天際。

“以後要是你犯了錯,就把手伸出來,我會握住你的手,然後原諒你的哦。”

……

我犯了錯。

你願意原諒我麽?

……

身邊有人駭異地大叫一聲。

唐辛怔怔低頭,手中緊揪的亂發之下,是死氣沉沉的臉龐,此刻雙眼緊閉,滿面血污,那一直緊阖的唇中,卻好像嘔血一般,不斷狂湧出鮮血。

他回頭看,那些血液已經流了一地,如同溪水蜿蜒。

他到了此刻,才驚覺:

白雨漸并非以沉默對抗,而是根本開不了口。因為一旦開口,口腔裏淤積的血便會傾湧而出。

這具身體明顯已經殘破到了一種,與死屍無異的地步。

他心中忽然不安。

下将來收殓楚王的頭顱。

唐辛随手交托,拔腿往神官殿的方向邁去。

在還有一亭之隔的時候,他慢慢慢慢地停住了腳步。

巍峨高闊的樓宇,朱漆勾片的欄軒,挂滿玄珠銅鈴的檐角,這些統統不見。

只見滾滾濃煙,與沖天的火光。

那映亮天際的血色,竟是如此由來。

有人悲嘆:“天雷劈落,劈毀了神官殿!火勢太大,已經難以補救了!神官大人他,恐怕出不來了!”

唐辛的腳步只頓了一頓,忽然像瘋了一般沖向火海。

竟無人攔得住他,只能驚慌失措地随同護駕。

衆人最後只救出一冊書卷,書名預世,竟是當年天機閣中失竊的那一卷,卻在大司命的枕席下發現。

預世卷能預知未來之事,字跡在神官手中才會顯現。

可是當唐辛染滿鮮血的手指觸碰到書頁,那潔白無瑕的頁中,竟慢慢地顯露出數行小字。

天道衡,世更替。

末君死,楚國亡。

為保證天道的運轉平衡,所以王朝需要時時更替。

神官帶着神谕降臨世間,除了維系國家的運道以外,更是為了抹殺一切天道異數。

楚三代而亡,這是上天注定。

楚國最後一個君王死去,該舍棄的時代結束了,這才可以迎來新的氣象、新的朝廷、新的繁榮。

……

末君李以明卻是一個異數。

這位勵精圖治的君主,讓楚國竟然有了延續下去的希望。

可是怎麽能被允許?

所謂天命,便是嚴苛的、公正的、不容違背的。若不在該死的時候死去,天道必定會千方百計地将他抹除。

從被封為太子那日,李以明就迎來了接二連三的黴運。

往常不是太子時,罰跪不是沒有過,七日十日都挨過了,可那時只在長生殿跪了三日,便高燒不止,險些一病不起。

伐狄之征中流矢穿過數十名負堅擐甲的兵卒,準确無誤地射中了他。

本該在重重包圍圈外的敵人,又是怎麽向他揮來鋒利的長矛。

後來歸國時莫名其妙患上的病症,藥石無用,一點一點蠶食他的身體。

諸般種種,憶之膽寒。

唐辛的手撫過這本預世卷,忍不住渾身顫抖。

這是什麽?這才是真相麽?

因為他是一個注定該死之人,所以要想活命,必須有人代替他去死?

那麽,是誰代替了他,把他扮演得如此惟妙惟肖、□□無縫,又是誰有這麽大的膽子,竟敢欺天瞞世,使下移魂換魄的計謀?

……

唐辛在長生殿,枯坐了三天三夜。

手裏握着預世卷,忽然慘然一笑,額頭青筋畢露。

原來在死人身上運用離魂之術,為保證行如生人,需要用施術者的鮮血溫養心脈。

所以沾染了“李以明”鮮血的唐辛,能夠翻開預世卷,因為那本就是神官的血,帶着神官的氣息。

所以已經是一具屍體的“李以明”,哪怕劃破一道小小的傷口,鮮血也難以止住。

因為那具身體,只是一個容器。

手掌的污血沾染上了書卷,亦是污黑一片,底下羸弱細碎的字跡,如同從地獄深處緩緩浮出的真相。

曾經以為背叛了他的人,竟然是救了他的人。

用魂替他、用血養他。

而把自己,交給了天雷的怒火,被吞噬得屍骨無存。

他從來都沒給自己留下後路。

他斷得幹幹淨淨。

有人推門走了進來。

唐辛雙眼發紅,疲憊至極。他看了來人一眼,慢慢地問:“你全都知道是不是?”

曲老看着他,嘆了口氣。

他終于吐露真相:“……是他安排老臣前往唐山迎接君上。暗中支持整個唐山的,也是他。”

唐辛徹底怔住。

仿佛回到那一年,他高坐王座,冠冕上的十二玉珠,敲擊清脆。

持笏的老臣邁出一步,于百官衆仆面前、高闊朝廷之上,铿锵砸下一串又一串的辛辣彈劾,字裏行間的侮辱輕慢,他聽着都覺刺耳難堪。

白卿無動于衷,他卻暴跳如雷。

原來一切,都是那人自導自演的好戲。

而他,終于得到了想要的一切,殺死了想殺的人,應當是痛快地笑,或者癫狂地哭,可是為什麽到了此刻,笑也笑不出、哭也哭不出了呢?

曲老看着唐辛有些扭曲的神色,嘆了口氣,從袖中摸出一紙信箋,呈遞給了他。

他接過,映入眼簾的,是屬于那人端莊板正的字體。

“君上看見這封信的時候,臣也許已不在人世。臣只有幾句話,想告與君上。于君上而言,臣是懸首的利劍,是滔天的罪過,是忤逆的反賊。臣是必須被消除的污點。”

“所以,君上,不必為臣的死而傷懷。一将功成萬骨枯,既是白骨,便沒有什麽可惜的。”

“臣或許不曾說過,從目睹您登上王位的那天起,臣便相信,君上會成為一位獨一無二的明君。”

“君上,臣願為你腳底的磚石、為你手中無往不利的劍、為你登上高處而必須踏碎的屍骸。”

“這是為臣之道,亦是我的道。”

多麽淡然的口吻,多麽誓死盡忠的剖白。

可是在他面前,他從未提起半句,也從未說過這樣多的話。

白雨漸……

他在引頸受戮的時候,那顫抖的眼睫下,究竟掩藏的是怎樣的情緒呢。

他步步籌劃,看似将王逼入深淵,實則是為王鋪好了另一條嶄新的,帝王之路。

他當真是忠心無二的忠臣,忠心到了死!

而他才是徹徹底底的反賊、千真萬确的亂臣賊子!

可是,為什麽,為什麽他臣他、助他、活了他。

卻要他疑他、殺他、忘記他呢。

深夜,長生殿裏忽然回蕩起新君的笑聲。間或夾雜幾聲哽咽,慢慢也歸于寧靜。

……

後來掘地三尺,也沒能挖出大司命的屍首。衆人猜想,大抵是在那場天火之中,與神官殿的一切,一齊被燒成灰燼了吧。

神官殿在不久後重建,新帝卻遲遲不定神官人選。

某日午後小憩,王不知為何,想起上一輩子垂死的光景,卻遙遠虛幻得,恍如一場夢境。

他說:“君上好生歇息。”

那後面還說了什麽吧,可惜那時他徘徊鬼門關,聽覺也渙散無幾。

究竟是什麽呢。

冷漠而高傲的男子在他榻邊徐徐地屈膝,下一刻,竟直挺挺跪了下去。額頭觸及并不明淨的地磚,嚴絲合密地叩首,烏發如鋪開的綢緞。

這是他白雨漸此生行過,唯一的君臣大禮:

“臣在長生殿,恭候君上歸來。”

“吾王萬歲萬歲萬萬歲。”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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