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傅顯的手在劍柄上搭了一下之後,店裏的人眼神就迅速規矩了許多。
那掌櫃客客氣氣地要給他們開兩間屋。
傅顯皺眉看了一眼曲紅绡渾然不覺的樣子,冷冷截口:“只要一間。”
曲紅绡聞言歪了歪頭,臉上露出了兩個酒窩。
傅顯神色冷淡,好似全然沒瞧見她的表情,慢慢地走上樓去了。
這客棧在城根兒處,地方算不得繁華,條件也不怎麽好,好在還算幹淨,二人進了門之後,只見屋中一扇刷了桐油的木屏風,前頭設竹桌竹椅,後頭設榻。
店小二之前就和他們倆一塊上樓,送來了熱水和幹淨的毛巾、裏衣,傅顯随手指了指屏風,那店小二就把乖乖把東西擱在了屏風後頭,一言不發地退出去了。
傅顯拐進了屏風後。
他的手剛放在腰間系帶上,就瞧見曲紅绡也拐進來了。
她手上還尋了個不知道從哪裏來的藥罐子,裏頭放了好些杵碎的薊草。
傅顯放在腰帶上的手瞬間停下了動作,眼神古怪地瞥了一眼曲紅绡。
他仗着自己的身子骨極好,今日幾乎是在透支一樣的使用自己,只是透支的結果就是傷口反複撕裂流血,他能感覺到身上纏繞的繃帶都已被血浸透。
——他該換藥了。
傅顯坐在了榻邊上,一只手搭在自己的膝蓋上,一下一下地扣着,無聲地等待她轉過身去。
但曲紅绡這個向來聰明的好姑娘,此刻卻成了個笨蛋,對這男人的暗示一點兒反應都無,反倒是捧着藥罐子湊了過來。
她無辜地睜大杏眼,道:“你怎麽啦?不換藥麽?”
傅顯不由皺了皺眉。
自小生活在荒野之中的人,天生就具有一種野性的直覺。傅顯多年浸淫在他人的惡意之中,對這種東西再熟悉不過,別人是真心對他好還是假意對他好,他再清楚不過。
曲紅绡的心的确是很好很好的。
只是……
傅顯不由想到剛剛在廳堂裏時,她對滿屋子垂涎而惡意的眼神全然無知無覺,肆無忌憚地散發魅力,再看此刻,她一只手捧着藥罐子,愉悅又天然地坐到了他身邊,絲毫沒有意識到有什麽不對勁,反而伸出一只手,就要去拉他的腰帶。
眼角含笑的美人還輕輕地道:“會有點痛,但你別怕……”
傅顯忽然伸出手,反手将曲紅绡的手死死壓在榻上。
曲紅绡擡眸望他。
傅顯并沒有看她,聲音如一把生滿鐵鏽的刀:“我是個男人。”
曲紅绡眨眨眼:“我知道啊。”
傅顯冷冷道:“你不該想去解一個男人的衣裳。”
曲紅绡似笑非笑:“為什麽?”
傅顯被她理直氣壯地态度梗了一下。
半晌,他才慢慢道:“因為男人本就沒一個好東西。”
曲紅绡從善如流:“你不一樣,是不是?”
傅顯冷冷道:“你怎麽知道我不一樣,我什麽人都殺,你難道沒瞧出來?”
他的目光忽然就落在了她臉上,雙眸漆黑、鋒利、亮得驚人,如兩點劍芒;他的嘴唇很薄,看起來分外冷酷、他的鼻梁挺直,瞧上去十分不近人情、鐵石心腸。
這樣一個男人,很難讓人不感覺害怕。
當他問出這種話的時候,曲紅绡就感覺自己恍惚之間看見了一頭緩緩俯下身軀、蓄勢待發的黑豹,倘若她答錯了一句,這頭矯捷而剽悍的豹或許就會露出自己的獠牙了。
但曲紅绡顯然不是一般人,一個溫良的姑娘,是不可能在穿書的當天就先殺兩個嘴賤的男人祭旗的。
她也是獵手,在瞧見這樣難以馴服的獵物時,血液之中就不可遏止地燃起了興奮的毒火!
男女之間的這種交鋒,細說起來,只怕比最頂尖的高手對招還要更精妙、更驚險。
她忽然噗嗤一聲笑了,一雙媚眼流淌出如絲般的愉悅。她的手被傅顯壓在榻上,她心想:這可是你自己送上門來的。
她非但不慌張,反倒輕輕曲起了手指,極快地撓了撓他的掌心,然後她就瞧見傅顯小臂上的肌肉忽然收緊了,整個人的脊背都僵硬了幾分,好似受到了什麽極不得了的懲罰似得。
曲紅绡對他這反應受用極了,悠然道:“你想殺我麽?”
傅顯的薄唇緊緊地抿起。
他的心緒其實很難被挑起,殺人的确能挑起他的快感,那那種感覺更多的來自于對劍術上的探索,況且,每次殺過人後,他還會産生一種從骨頭中所散發出的疲憊。
而他亦從未想過要對曲紅绡動手,他說這些話,不過是想恐吓她,讓她離他遠一點。
曲紅绡把藥罐子放下,伸手戳了戳他的肩頭,傅顯如泥胎木塑一般,也不躲開,就這麽乖乖地被戳了兩下。
曲紅绡覺得自己滿肚子的壞水兒簡直是止都止不住地往出冒。
她伸手去捋自己蓬松柔軟的大辮子,歪着頭笑:“你想用什麽法子來殺我?最好說的詳細些,你不說,我可不會你吓跑。”
傅顯:“…………”
傅顯一句話也說不出,因為曲紅绡已完全看出了他的意圖。
他并不擅長這種“交鋒”,曲紅绡一開口,能把他全身各處的要害打出十六七個能透光的窟窿。
正在這時,掌櫃的忽然敲門,輕聲道:“客官,您要的菜來了。”
這聲音極為不合時宜,卻也恰恰打破了屋中古怪的氛圍,曲紅绡晃了晃腦袋,狡黠一笑,一下子就把手從傅顯掌心裏抽出去了,她身子一晃,就轉身拐出了屏風,開門取菜去了。
傅顯盯着她消失的地方,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濁氣。
他忍不住瞥了一眼自己的手掌心,又有些随意地扯開衣襟,開始給自己換起藥來。
他少時受傷是家常便飯,因此這等包紮換藥之事,換個修士來可能不甚熟練,但對傅顯來說,卻顯得輕車熟路。
給自己包紮完之後,曲紅绡在屏風那頭道:“你換好了麽?”
傅顯道:“嗯。”
曲紅绡道:“出來吃飯吧。”
傅顯換上淨衣,挂上薄劍,也拐出了屏風。
桌上果然已擺好了一桌飯,如今乃是三月,正是五溪漫山遍野的野菜成熟的日子,此地人吃米,卻好吃糯米,以蒿草和糯米混合,制成一種叫“蒿草糍粑”的軟糯吃食,七八個擂成一摞,放在碗中。
另有此地特色的春筍炒臘肉,臘肉之上的脂肪已變成了油汪汪的琥珀色,薄如蟬翼,連着幹而鹹香的瘦肉,與春筍同炒,自是美味。另有侗家腌魚、黴豆腐、鴨兒芹、岩耳炖土雞、腌過的酸蘋果等物,着實可算豐富。
仙俠世界,凡人的生活基本可以對标古代,因此地理的隔閡往往意味着極大的生活差異,這一桌子飯食極具五溪的地方特色,倒是令曲紅绡趣味盎然,拿着筷子這裏嘗一口、那裏嘗一口。
傅顯忽然道:“你不是正統宗門出身。”
曲紅绡一怔。
傅顯也拿起了筷子,淡淡道:“正統宗門出身之人,辟谷之後不屑于吃人間五谷。”
曲紅绡不願與他講起自己的事情,便淡淡道:“你也不是正統宗門出身。”
傅顯充滿譏諷地笑了一下,沒有說話。
曲紅绡淡淡道:“正統宗門、正統宗門,說的好似比散修高貴了不少,一個個看上去都是世外高人,但細細一究,蠅營狗茍,臭不可聞。”
一想到謝問舟與冷玉微,她的臉上不由閃過一絲煩躁。
傅顯眯了眯眼。
他是個極其敏銳的人,觀察力十分過人,只這樣一個一閃而過的表情,他便能瞬間判斷出——她和某個正統仙家的人有仇。
他不動聲色,只随意地哼了一聲作為回應。
曲紅绡卻忽然一笑,朝他攤開了手掌。
她的手掌上,是一顆萬靈丹。
萬靈丹是一種修士最常用的仙丹之一,用途便是治愈傷口、溫養經絡。只是此丹蘊含精純靈氣,不能為凡人所用。
但這一顆卻不是純正的萬靈丹。
散修們各自艱難修煉,雖吃不得只流通于仙門的純正仙丹,但他們也會自己偷着種一點仙草靈木,自己去煉些殘次品來吃一吃,這一種丹藥凡人倒是能消受得了的,有些散修也正是靠裝成半仙神叨叨地買藥為生。
曲紅绡一進這屋,就瞧出不對勁來了,本想換個地方住,但轉念一想,這些半吊子散修練出的不純丹藥……正好給傅顯吃。
剛剛有人來送飯的時候,她只是笑眯眯地晃了一下藏在袖中的孔雀羽,那掌櫃的臉立刻變得比孔雀羽還要綠,她要什麽就給什麽了。
曲紅绡道:“你瞧一瞧,此丹你能吃麽?這樣子一直躲着總不是個辦法。”
傅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伸出手拿走了這丹藥,沉聲道:“多謝。”
曲紅绡擺了擺手,沒有說話。
今日傅顯的任務還是好好歇着,吃過飯之後,那顆次品萬靈丹的藥效也已慢慢地散發出來,令他覺得很疲憊。
他如昨夜那般想随意地找個角落靠坐,曲紅绡卻不同意,她揚了揚眉,忽然一個閃身就到了他跟前,一把就攥住了他的衣襟。
傅顯渾身一僵,只覺得一股花果香從這人雲朵兒一樣的發間幽幽傳來……他身量修長,寬肩窄腰,即便曲紅绡是個高挑美人,與他湊得這麽近的時候,還有會讓人覺得她是依偎在這男人懷中的。
她自己倒是毫不在意什麽男女大防,只擡頭朝他一笑,露出兩個甜蜜的酒窩來,刁蠻地命令道:“你不準動。”
傅顯這輩子哪裏見過這樣的女人?
他的眼神閃動了一下,竟然當真一動不動,乖順地被她帶到了榻邊兒上,她伸手一推,傅顯就好似沒有骨頭一樣,被她推得坐到了榻邊兒上。
他遲疑道:“你……”
曲紅绡忽然伸出一根手指抵在了自己的唇上,做出一個噤聲的動作,含笑道:“你累不累?”
傅顯張了張嘴:“……我沒事。”
曲紅绡笑道:“昨夜你就睡牆角,難道角落裏是這樣一個風水寶地?那我今天搶定了你的風水寶地,至于你呢,也就只好和我交換地方啦。”
她的語氣,當真是又神氣、又賣嬌、又驕橫、又溫柔……饒是傅顯的脾氣如此冷硬,可面對這樣的女孩子時,他還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了。
他要再說什麽,簡直就是不知好歹。
他定定地瞧着曲紅绡,半晌才啞聲道:“為什麽?”
曲紅绡歪頭:“什麽為什麽?”
傅顯道:“你本可以不管我的,他們要的只有我,你把你的毒鞭藏好,不一定有人能發現你。”
跟着他蹚渾水,九死一生;就這麽丢下他走了,只要藏到蛛絲陣解除,她就安全了。
曲紅绡斜睇着他。
還能為什麽呢?因為沒你這傻小子,本姑娘就快死了啊!
然而這話卻是不能說的。
曲紅绡打了個哈欠,懶洋洋地道:“誰知道呢,也許我就是吃飽了撐着,非要救一個你來打發時間呢。”
傅顯又抿起了嘴唇,不說話了。
半晌,他忽然嘆了口氣,然後躺在了榻上,閉目養神,似乎已要睡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