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曲紅绡生的美貌,一頭烏發如海藻般濃密,又如雲朵兒一般柔軟,她沒有梳複雜的發鬓,只随手打了條五股辮。
這辮子織得蓬松,好似狐貍的尾巴,随着她的動作晃過來、晃過去,還自傅顯的手背上輕輕地掃過,只叫他的手背都泛起了一陣細微的瘙癢,眼睛不自覺地朝她瞧去。
這一眼瞧去,就看到了她甜蜜到令人心神蕩漾的笑容。
饒是傅顯已見識過了這女人的美貌,但驟然一見,呼吸還是不由自主地停滞了一瞬……三個彈指之後,他才移開了視線。
他不懂風月之事,沒有盯着女人看的毛病,但畢竟長了一雙眼,能分辯得清美醜。
美貌也是一種鋒利的武器,傅顯毫不懷疑,她若出現在鬧市之上,随便支使一個人要他去死,那人也會願意的。
這樣的女人,當真還是少看為好。
他不能看,也不配看。
曲紅绡吃完了雞腿,給自己來了個淨塵訣,這才朝他道:“你幾時起來的?我還以為你已經走了呢。”
傅顯淡淡道:“我走不了,也不想走。”
曲紅绡不明所以。
傅顯譏笑:“他們下了蛛絲陣,要關門打狗。”
他們,指的自然是以五毒宗為首的沅水仙門了。
曲紅绡下意識地擡頭望去。
昨夜下過大雨,今日的天格外的高遠、今日的竹格外的清翠,一只渡鴉正在枝頭嘶啞叫着,扇動翅膀飛了出去,沒飛多遠,卻忽然尖鳴一聲,随即被一分為二,血淋淋地死了。
曲紅绡神色一凜,朝雙目之上凝聚靈力細細去看,這才看見空中的盛景。
——這是一片密密麻麻的“蜘蛛網”。
天地靈氣所凝結的細細絲線橫緯豎經、織成一張大網,以殺人坡為圓心無限蔓延開來,将五溪九山悉數網住。靈力凝結成的絲線呈淡淡的金色,像是某種用于制衣的名貴蠶絲,然則此物卻是極為危險的,一旦不小心觸碰,後果就是那只被一分為二的渡鴉了。
這就是蛛絲陣!
傅顯身受重傷,靈府被封,短時間內絕不可能逃出沅水,故而這些仙門先下蛛絲陣,然後就該派各路弟子神識搜山了。
用神識搜人,不是什麽非常難以掌握的高深功法,昨夜曲紅绡上山來時,也用自己的神識搜過這個村子。
不過神識可以鋪開的面積卻是與修為有關的,據說在上一個靈氣循環的巅峰時期,邁入大乘的大修丹鸾仙,神識可鋪大半個中州,這天下間的每一個人,只要她想,都絕逃不過她的眼睛。
千年已過,天地靈氣衰竭、起複、又衰竭,在這一次靈氣循環中,目前還未曾出現邁入大乘的陸地神仙,沅水地處偏僻,遠離各大靈礦,天地間的靈氣遠不如天山那樣充沛,此地修士境界普遍不高,用神識搜山,也只能分區分塊分人,慢慢地去搜。
對曲紅绡和傅顯來說,這無疑是個好消息。
曲紅绡只思量了片刻,就道:“五毒宗在哪?”
傅顯冷冷道:“都羅山。”
曲紅绡一邊捏着自己的辮子,一邊問:“何處?”
傅顯伸手一指,原來那都羅山正在西南側,且正是被這蛛絲陣所罩住的一座深山。
曲紅绡道:“好!在他們搜到這裏之前,我們直接就去五毒宗轉一轉,想來他們覺得你落荒而逃,絕不會再敢自己送上門去了。”
傅顯冷淡地道:“這是我自己的事情。”
曲紅绡卻道:“你記不記得昨天晚上那個帶着銀花冠的女修?你有用毒鞭的習慣嗎?”
傅顯身子一頓,斜眼瞥她。
曲紅绡已不必往下再說,傅顯已明白了她的意思。
殺人坡上的屍首皆是中劍而亡,唯有那銀花冠女修面目烏黑,是被毒死的。
沅水修士又不是瞎子,當然能看出其中的區別。
銀花冠女修不是傅顯殺的,而是另外一個人殺的,這也可以解釋為什麽傅顯的血都幾乎要流幹了還能跑掉。
他們必然已經認定,他有同夥。
傅顯皺起了眉,煩躁地“啧”了一聲。
他在此地名聲不顯,但在魔界大光明境之中,他兇名遠揚,很多魔修魔物致死都不知道他們到底哪裏惹了傅顯,于是他們傳他天生冷漠殘忍,是只毫無人性的食腐狼,只以殺人為樂。
但他其實沒興趣殺不相關的人,也沒興趣讓不相幹的人來管自己的事。
眼前這女人……
不知道為什麽,他總覺得她對他似乎有一種奇異的感覺,像是歡喜、像是……依賴?
傅顯身世凄苦落魄,胸中滿懷偏激怨抑之氣,自小到大,旁人看他的目光多混雜着恐懼、厭惡與輕視……他早習慣了這樣惡意的目光,也很擅長用更惡意的手段讓那些人對他屈服。
但倘若有一個人稍微對他好上一點、表達出那麽一丁點的溫情與善意,他反倒有些無措,根本不知如何應對。他能想到的最好的法子,也不過是冷言冷語,把她遠遠地推開,千萬莫要來淌自己這淌渾水。
可現在,曲紅绡卻必定已被當做他的同夥了,她要是被沅水仙門抓住,只要露出那根綠光閃閃的毒鞭,那群人絕不會放過她的。
傅顯煩躁得想殺人。
半晌,他平複下來,當機立斷:“這裏不能再呆了,下山。”
傅顯昨天才被差點放幹血,就算他的身子骨是鐵打的,也不可能這麽快就沒事了,以他現在的身體,根本沒法子闖入五毒宗,去尋缬魄羅香的解藥。
他需要時間養傷,但此村已無人煙,突然多出兩個大活人來,着實可疑,沅水仙門搜山的重點,也必定是這樣的廣袤山林、人煙稀少。
但他可以反其道而行之。
要隐藏一滴水最好的法子,就是把它藏在大海中。
沅水仙門用蛛絲陣網了整個五溪九山,山中散布着多個山寨,住着山民;再往山腳下看,沅水與它的支流密布在山川之上,山路雖然崎岖,水路卻暢通無阻,不遠處的洪江,正是中州腹地與西南互通有無的樞紐重鎮。
洪江商鎮,人聲鼎沸,乃是整個沅水最繁華的地方,五毒宗一個蛛絲陣下來,恰好把洪江也網在了裏頭。
傅顯如今中了毒,不強行運起靈氣時就是個凡人,一個凡人,混在一個大商鎮的凡人裏頭,就算用神識也辨別不出區別,想找他,那就學着凡人的樣子,一個屋一個屋的搜吧!
傅顯并非狂妄莽人,他做事膽大心細,很是穩重,曲紅绡也覺得這法子很好。
于是傅顯自屋中搜了件幹淨黑衣換上,又順手帶了個鬥笠,二人當天就出發,不到半日,就順着小路進了洪江。
洪江商鎮是交通樞紐,中州的商船順流南下,送來食鹽、布匹,沅水的商船逆流北上,船上多是木料、桐油、茶葉、藥材。
雖說這裏是修仙世界,但修士畢竟是萬裏挑一的極少數人,在廣袤的中州大地上,更多的還是凡人與凡人的煙火氣。
洪江商鎮南北往來的人極多,因而此地也顯現出了一種與五溪這蠻夷之地所不同的繁華氣質來。城內巷道極多、幽深曲折,客棧、镖局、銀鋪、錢莊、茶館、賭場、戲臺一應俱全……曲紅绡甚至還瞧見了街邊在賣一種奇怪的黑茶——這種黑茶相當粗犷,是把野柚子掏空,将一大團茶葉塞進去儲存,據說喝起來會有柚子的清香。
不過現在不是逛街的時候。
曲紅绡在人群中極為顯眼,傅顯就更不得了了,他雖然只穿着簡單,又用鬥笠壓着眉眼,然而旁人仍是不敢直視他——只要看他一眼,保準會覺得從腳底板一直冷到頭頂。
因此這二人閃進城之後,一刻也不耽擱,不走大路走小巷,找了家偏僻客棧,推門就進。
一進門,傅顯就感覺不對。
這客棧甚是破敗,桌子只有四五張,細看那竹桌,上頭竟然有不少刀痕。廳堂裏有七八個客人,有行商打扮的、有镖師打扮的,操的倒是南腔北調,但目光具是鷹視狼顧,有意無意地往他們兩個身上瞟。
——這是黑店。
現如今,天地靈氣漸漸衰竭,各大仙門仙宗,多是十餘年才開門收一次徒,走上正統修仙之路的機會甚少,那些有靈根卻無仙緣之人,就成了無宗無派的“散修”。
無宗門庇護,自然沒有上乘的功法可練、也沒有上乘的靈石、法寶、仙丹可用,這些散修,終其一生,都難以築基,不能辟谷,還需得為了自己的生路奔波勞碌。
心術正的,可用自己悟出的一些法術去做正事,比如南來北往的商船之上,多有會禦水決的散修為船庇護開路。
心術不正的,開開黑店、殺人越貨的也不在少數。
傅顯是上個月才開始在沅水大開殺戒的,但他可不是上個月才來的,早在一年之前,他就已出了大光明境,把外界的一些彎彎繞繞給摸清了,剛才一瞧這屋子裏人的眼神,立刻就明白過來了。
但是曲紅绡不明白。
她對這個世界的所有認知都來自于原主所殘存的記憶,但原主自小就在天山劍宗生活,從未下過山,別說黑店了,她連黑茶都沒見過!
傅顯站在她身後,頗為無言地看着姑娘掰着手指頭和掌櫃的吩咐——菜要四葷四素,本地特色的黴豆腐、蒿草糍粑都送些來嘗嘗……
曲紅绡生了一對含情桃花目,一颦一笑之間,眼角自有媚意流出,此刻她身着薄綠衣衫,顯得體态風流,一只皓腕輕輕搭在桌櫃之上,纖纖手指之上豔紅蔻丹閃着光彩,更是晃人心神。
這樣的美人,本就就光彩奪目,這開黑店的幾個散修哪裏見過這樣漂亮的女人,眼睛就不自覺的往她身上黏。
曲紅绡渾然不在意——她穿越以前就漂亮,對這種眼神再熟悉不過,雖然煩得很,但為此大動肝火卻沒必要。
但傅顯在意。
他伸出一只骨裏凸出的手,慢慢搭在了劍柄之上,面無表情地瞪了那掌櫃的一眼。
那掌櫃的只覺眼珠子好似被毒蛇咬了一口,迅速地低下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