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一個黑色的身影, 自黑暗的夜中一掠而過。

此人的皮膚蒼白,面上還挂着幾滴飛濺而來的鮮血,他在虎丘山下站定, 眯着眼盯了片刻,順手殺了個雍翠萬壽園的守山弟子, 奪了這弟子的入陣玉牌後,就進了山。

這黑影自然是傅顯。

他殺了丁漾後,自然要來找曲紅绡。

只是不知道為什麽,他的心頭一陣一陣的不安。

“天地陰陽大樂蠱”。

這東西……

這東西他以前也有所耳聞。

他畢竟出身魔界, 而在魔界之中,此等亂七八糟的陰私東西最是盛行, 混跡魔界的魔修妖物, 用這等陰私法子來強女人的也不少,只是這蠱卻少有人用。

只因為此蠱解蠱需要雙方體質陰陽合契。

世上男女千千萬,想要找到陰陽合契之人, 何其困難?

故而此蠱多用來害人——畢竟解毒的法子只有一種,而這種法子又實在難以辦到,三個月的時間, 中蠱人必死。

原來她……是為了解蠱才找上他的。

傅顯有一瞬間的失神。

剎那之間,曲紅绡的身影便已占據了他的腦海。

她坐在梳妝臺前,不緊不慢, 正用靈犀角制成的梳子在梳頭,那梳子自有光華, 然而她的長發漆黑發亮,如緞子一般, 竟比那犀角梳更為光亮, 她對着鏡子, 似乎正在欣賞自己的美貌,又頗為自得,對鏡一笑,雪膚紅唇,春情勃發。

而她看見了他。

她的目光流轉出動人的光華,好似欣喜、好似嗔怪,她似笑非笑地乜了他一眼,那眼神便好像一個魚鈎一樣,将他的皮肉勾破,将他的神魂也緊緊勾住,讓他忍不住一步步地靠近她,把她揉到自己的懷裏。

自出生以來,傅顯從未享受過一丁點溫暖。

他是個人,不是從石頭裏蹦出的猴子,自然有爹娘,然而他的父親死于仙門衆人之手,他的母親隐居在鬼哭原之中,好似自虐一般,讓鬼哭原的瘴氣日日侵襲着她殘破的身體,直到她死。

她是個倔強而瘋狂的女人,她有高貴的家世與師門,但她不願意回去,于是傅顯就出生在鬼哭原上,他明明可以學習正統的仙門法術,但他不能,他只能與野獸為伍,他只能在無數次的厮殺中活下來,把仇恨的種子埋在心裏,日複一日、日複一日地磨練自己。

她死得很早,傅顯在她死後退化了說話的能力,他本以為,只有孤獨與仇恨會伴随他一生……

直到遇到了她。

在正确的時候,遇到了正确的她。

他就像是一座壓抑已久的火山,把自己所有的熱情與愛都投射在了她的身上,她當然也感覺到了這種令人心驚的炙熱,她狡黠得讓人恨,又溫柔得讓人忍不住發軟。

傅顯不會愛人,他太笨拙了,他只知道掏心掏肺地……對她好。

他就好似一個在沙漠中踉跄行走的旅人,嘴唇幹裂,就快渴死,這時她給了他一滴水,只一滴,就足夠讓他付出一切了。

蠱?

傅顯想:那又有什麽呢?想來他還要感謝這蠱,若無這蠱,紅绡怎麽會來找他?

無所謂,只要她在。

他只是有些酸澀,酸澀她不願意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他。

再一想,他自己也有很多事不願意告訴紅绡,他的仇人、他的過去、他的手段……

她的過去……只七七八八地從這些事上看,他已知道這些年她過的絕不會好,既然她不願意說,他又怎麽會逼迫她?

沒關系,傅顯想,只要她在他身邊。

但他的心裏的那種不安卻越來越大,丁漾的話好似打破了什麽平靜的表面,讓傅顯忽然驚覺了這些日子以來她的不對勁……

她不對勁,為什麽呢?

他殺丁漾,自然廢了一陣時間,丁漾死時,用最後的力氣給冷玉微傳回了金丹,随後,天空中便劃過了一道紫霞光彩,追雲車騰空而起,追雲而去。

若沒猜錯,裏面坐的就是冷玉微。

此女弱小,但幫手衆多,三番四次令他人豁出性命為她換得生機,想來紅绡現在又該氣惱了。

傅顯這樣想着,潛入了雍翠萬壽園之中。

雍翠萬壽園中有些搔動,傅顯稍稍費了點時間,尋到了冷玉微的住所,住所內果不其然亂得很,想來紅绡已來過,在此尋了一遍。

她不在這裏,當然也正常得很,畢竟此地乃是敵境。

傅顯壓下心頭湧起的那一陣不安,出了屋子,他自懷中取出傳音用的玉牌,低聲道:“紅绡,你在哪裏?”

玉牌黯淡,并沒有回音。

傅顯皺起了眉。

他收起了玉牌,掠出了雍翠萬壽園,朝他們落腳的那家客棧掠去。

天仍是黑壓壓的,半點光亮都無,那客棧伫立在城郊,大門開着,卻好似一只等着吞噬人身的巨獸,令人心頭發寒,一個乞丐從裏頭奔出,傅顯看都沒看那人一眼,飛身便上了二樓。

他推開門,門內空無一人。

傅顯立在原地,一動不動,半晌,他才沙啞地叫了一聲:“紅绡?”

回答他的唯有樹葉飒飒,樹影婆娑。

傅顯的身子一點一點的僵硬。

他慢慢地走進了屋子,似乎有點茫然。

他與紅绡……他與紅绡根本就沒分開過,他們從來就沒有讨論過關于“分開”的話題,他喜歡她喜歡得要命,從來就沒想過要離開她,而她……她也很黏他,不是麽?

她沒回來,為什麽?她遇到什麽危險了?

傅顯的瞳孔在一瞬間收縮,有如針芒,他猛地轉身,就要沖出去尋找她。

掩着月亮的雲在此刻被撥開,那如薄紗的初開月華透過了窗棂與窗紙,落在了屋內的八仙桌上。

傅顯的腳步忽然一頓。

他的頭慢慢、慢慢地轉了過來,死死地盯着桌子上放的金镯,蒼白的脖頸側忽然一根一根地爆出了青筋。

——桌上正放着一只被一刀兩斷的镯子。

镯子,是他曾在平江城為她買的。她愛極了孔雀,于是這又寬又厚的金镯之上,也盤了孔雀的紋樣,孔雀眼睛的位置點了顆藍寶石,此刻被月光照出黯淡的光,像是孔雀瞎了的眼睛。

他的臉上一絲表情也無。

半晌,他忽然推開了窗,淩空一躍,片刻之後,剛才那從客棧中奔出的乞丐,就已被他用劍指住了。

比雪亮的劍鋒更鋒利的,是傅顯的眼睛。

他冷冷地盯着這乞丐,聲音嘶啞如毒蛇吐信:“镯子是你放的?”

那乞丐……

那乞丐早吓得涕泗橫流,六神無主,傅顯問什麽,他當然就答什麽。

“是、是個姑娘給的。”

“那姑娘給了我二十兩銀子,叫我把镯子送到這裏來。”

“那姑娘去哪裏了?不知……小人實在不知啊,真的不知道啊!”

“帶話?不、那姑娘什麽話也沒說,匆匆就走了……”

傅顯立在那裏,一動不動。

半晌,傅顯的手慢慢地放了下來。

他背着月光,面容隐在了黑暗處,令那乞丐看不清他的臉,然而即便看不清他的臉,乞丐也能感覺到……這人的脖頸處一條條地暴起青筋,他的臉色慘白,牙齒緊緊咬住,似乎已忍不住要殺人……

乞丐當然被吓到了,他連滾帶爬地跑了,傅顯連一眼都沒有看那乞丐,他久久地伫立着,好似已成了一尊雕塑,亘古不變地站在那裏,一只能站到天地毀滅之時。

一只被一刀兩斷的镯子意味着什麽,傅顯不會不知道。

這镯子他精挑細選,而她看到時,雙眼之中亦是迸射出欣喜的光亮來。

她珍之重之地帶上了這镯子,現在……她把它一刀兩斷,扔回給他。

……為什麽?

傅顯很茫然。

他的心随着那乞丐的話語在下沉,好似下沉到了一片冰冷而沉重的深潭之中,一種生理性的冰冷自他的脊背上升起,好似無數尖銳的針芒在紮刺他。

他不肯相信這是真的,他覺得這乞丐在騙他,他恨不得一劍刺穿這乞丐的脖子,讓他不要胡說八道……

乞丐跑了之後,他久久不動,直到一陣風吹來,将他被冷汗浸濕的衣料吹貼在了他的脊背上,他才忽然驚醒。

他慢慢地走着,走回了他的屋子。

屋子漆黑而冰冷,那孔雀黯淡的眼睛,像是一根針,忽然惡狠狠地紮到了他的心裏,傅顯盯着那一分兩半的镯子,忽然下意識地去摸他自己手上的那個镯子。

這是紅绡的銀镯。

她言笑晏晏,将這銀镯扣在了他的手腕上,他的腕骨寬過尋常人,這樣一個女人帶的镯子,像是一把鎖一樣,鎖着他的手腕,銀內壁緊緊地箍着他的腕骨,他覺得疼痛,但他甘之若饴。

此刻,這銀镯像個笑話。

……他也像個笑話。

……為什麽?

她為什麽要抛下他!他不在意,他明明就不在意那大樂蠱的事情!她騙他、詐他、在他面前為別的男人流淚……他都可以不在意!

為什麽?為什麽?!

傅顯忽然渾身發起抖來,他身上的每一條肌肉忽然都痛苦地扭曲起來,手背暴起痛苦的青筋,仿佛在用盡自己全身的氣力,在忍耐着那種想要長嘯、想要發洩的憤怒。

他惡狠狠地盯着那镯子,一雙漆黑的眸子裏,湧動着痛苦的、瘋狂的、狂怒的殺意。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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