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五年後, 平江城
淫雨霏霏。
四月的平江,細雨淅淅瀝瀝地下着,青石板路上汪出一個接一個的小水坑, 被街上的行人踩踏出飛濺的水花,這水花當然并不激烈, 就如同這并不激烈的寒意,淅淅瀝瀝、卻無孔不入,自腳底、自指尖、自毛孔滲入身體,令人忍不住打個寒顫。
江南的寒意纏綿而潮濕, 這樣的天氣,只想讓人找個暖和而幹燥的地方, 坐下來喝杯溫熱的濁酒。
這裏正好就有這樣一家小店, 藏在平江幽長的巷子深處,陳舊的酒旗在細雨中飄揚,老食客們擡頭一望, 便趕緊匆匆地進門了。
清明前後,正是吃塘鳢的好時候,這家十五年的老店, 紅燒塘鳢乃是一絕。
這家店不大,因而只有店主夫婦二人在此忙活,忙時, 老板在廚房炒菜,老板娘既當掌櫃又當跑堂, 閑下來時,這夫婦二人便坐在窗邊, 對酌幾杯。
今天也有人坐在窗邊。
窗是開着的, 細雨如牛毛般被涼風吹進, 吹到了她的身上,也令她柔軟垂下的大辮子變得有些可憐的潮濕着,她已在這裏坐了三天,每天都叫不同的菜式,酒喝得不少,老板娘為她送酒時,總忍不住多看她兩眼,她也渾然不在意,只癡癡地瞧着窗外。
風又吹動了她的衣袖,使得那衣袖上的銀袖墜相擊,發出“叮鈴”“叮鈴”的聲音,清脆如塔檐銀鈴。
這個人當然就是曲紅绡。
這間小小的酒家,便是當年初識雁荷風時,她帶他們來吃的那一家酒家了。
紅苕塘鳢、松花團、桂花赤豆沙、櫻桃肉……這裏的一切都和以前一樣,但物是人非,昔日的舊友早已變成一抔黃土,昔日的愛人……
他們……
五年、五年,時間竟已過去五年了!
五年前,她看見了雁荷風的屍首,也看見了冷玉微留下的半面玉佩,十分奇異的是,那時她六神無主,整個人渾渾噩噩,表面上看起來卻冷靜而殘酷,她避開了傅顯會來的路,靜靜地收斂了自己的全部氣息、将他送她的镯子一刀兩斷……
不知走了多久,她方才渾渾噩噩地停下,空白的大腦慢慢地回過神來,發覺自己到底幹了什麽。
她捂着臉,哭得停不下來,她一面胡亂地抹着眼淚,一面放聲大哭,渾身顫抖着蹲下來,洩憤一般地用最惡毒的語言咒罵寫出這本小說的作者,生生地将一棵枯樹攔腰揣斷……
但……她是對的,她做的是對的。
她沒有後悔,也不能後悔,她明明在大哭,可是心裏卻一直在壓抑自己的想法,她很害怕……害怕她想要去“挽回”,害怕她此刻想要奔回他身邊,告訴他一切只是個誤會。
——再來一次,她仍然會這樣選擇。
不知哭了多久,她終于停了下來,坐在那棵被她踹斷的枯樹之下發呆,然後苦笑起來。
是的,她很自私,她要保全自己。
她沒有做錯。
再之後……再之後她就習慣躲起來了,因為阿顯的行事變得很張揚。
五年間,魔界大光明境與中州之間那一層要命的瘴氣忽然消散,魑魅魍魉從魔界之中傾巢出動,魔尊傅顯橫空出世,曾經什麽四大仙宗,早成了過去,天山劍宗的弟子被殺得幹幹淨淨,據說那一日,整個天山都被哭嚎與鮮血所淹沒。
至于雍翠萬壽園……
雍翠萬壽園早都荒蕪了,丁氏的族人,當然也一個都沒活下來。
如今的中州,已是魔尊傅顯的後花園。
她……她總算見識到了他的那些手段,離開他後,曲紅绡才驚覺,以前他的行事很收斂,遠沒有這樣張狂、這樣酷烈,如今的他很難對付。
又據說,魔尊傅顯在找一個女人,曲紅绡的名字原本并沒有多少人知道,然而在魔尊橫空出世後,這名字忽然變得很有名起來。
他手下的那些魔修妖物們,日日都在中州各處搜尋,衆人都猜測,曲紅绡這女人真不知道是對魔尊做了什麽,令他這樣仇恨,膽子真是大得可以!
傅顯處事本就酷烈,這姓曲的女人若是被他抓到,必是要被關進十八層羅剎獄中被百般折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曲紅绡聽到這話的時候,只有苦笑,忍不住地苦笑。
……阿顯肯定恨死她了。
他那樣的人,愛誰就是毫無保留的愛,要恨誰,當然也會毫無保留的恨。
他想要折磨她、報複她,那是多麽正常的事情。
所以曲紅绡鎮日都東躲西藏的。
好在她天賦異禀,于收斂氣息上有格外獨到的本領,好幾次,她已馬上要被魔界魔修發現了,卻都能化險為夷,無聲無息地逃脫。
但想要找冷玉微這件事就變得格外困難了。
阿顯知道她要殺冷玉微,他想要抓住她,從冷玉微處下手會是個好選擇。
兩年前的一次,她追蹤到了冷玉微的氣息,本想闖入那屋子裏殺人,但在最後關頭,卻忽然意識到了什麽,停下了動作。
果不其然,那是個陷阱。
那是阿顯為了抓她,用冷玉微做誘餌。
後來,冷玉微就再不見蹤影了,想來是被帶回了魔界。
曲紅绡覺得很諷刺。
她如此急切地想要殺死冷玉微,她害怕待在阿顯身邊,會令他在冥冥之中與冷玉微産生羁絆,為此她不惜抛棄阿顯,可誰知,原來她的離開反而才是那個“契機”。
冷玉微現在就在他手上,或許他們早已經有了感情?
或許如今的阿顯也在感嘆自己曾把魚目當珍珠。
原來改變命運,也同樣是命運軌跡之中的一環麽?
曲紅绡并不願意再想,她也沒法子潛入魔界去要冷玉微的命,她只能就這樣過日子。
五年,這是她第一次踏入平江。
平江曾為她留下了很快樂的回憶,阿顯在這裏笨拙地讨好她,他們鎮日窩在榻上,他緊緊地摟着她,像是一只不知疲倦的野獸,她半阖着眼叫他的名字,也同樣渴望地抱緊了他,她喜歡那種感覺,那種吃不消的感覺。
曲紅绡有點害怕快樂的回憶。
自穿越來的第一天,她就覺得這裏所有的東西都不屬于她,她與傅顯在一起度過的每一天都很開心,但在那種開心之中,她又似乎永遠被一根繩子吊起了心,不斷地告誡自己不要沉淪于這種快樂之中。
待到失去之後,快樂的回憶會一刀一刀地捅她。
這一次不過是陰差陽錯地路過平江,她遠遠地望着平江城,忽然想起,是了、是了,他們以前在這裏一起吃過紅燒塘鳢的,就是在清明前後,雁荷風說,這時節的塘鳢最鮮了……
鬼使神差,她循着記憶去找當年的酒家。
來了之後,倒也無事,曲紅绡漸漸地習慣了傷心的往事,坐在窗邊,出神地望着窗外細雨,她的酒喝得不少,面色有些緋紅,半阖着眼,好似昏昏欲睡,塘鳢在她記憶裏很好吃,然而真的來了,真的嘗了,卻總覺得喉頭發苦……
她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結了這三天的賬,伸出一根纖纖玉指揉了揉太陽穴,又搖搖晃晃地走了出去,想着尋個客棧,好好睡上一覺。
——在剛離開阿顯時,她很嗜睡。
醒着的時候太痛苦,就會想要睡着、想要不清醒,那時她忽然明白,為什麽有那樣多的人會酗酒。
她昏昏沉沉地走,修長渾圓的雙腿交錯着,她只穿了件素衣——自知道阿顯一直再抓她後,她鮮少再穿鮮豔的綠衣了,然而即便如此,她那張天生的美人面也極為吸睛。
街上的行人都在忍不住打量這倩影,但曲紅绡渾不在意,她的臉上挂着甜蜜而微醺的笑容,拐進了家客棧,她順手扔給了掌櫃的一顆上等的青金靈石,随便找了間上房推門進去,跌在了榻上。
只是溫熱的濁酒,倒是并不至于讓她徹底醉倒,只是不知道為什麽,平江城很耗費她的心神,她在那家酒家之中枯坐三天,也确實累了,于是半阖着眼睛,很快便已睡熟了。
于是她當然沒有注意到,街角的陰影之中,站着一個人。
烏金西墜,木葉蕭蕭。
漆黑的衣、漆黑的眸、漆黑的劍鞘。
這個人仿佛已和這霏霏細雨融為了一體,他太安靜,又實在太冷漠,冰冷的劍氣似乎已深入他的骨髓,這世上一切的歡樂,好似都與他全然沒有半分關系。
他冷冷地望着那道搖搖晃晃的倩影,面上連一絲表情都沒有。
他本就是個表情很少的人,也是個善于忍耐的人。
五年前,五年前……他即使被人惡狠狠的欺騙了,也将那份苦楚與痛苦渾淪吞下,哪怕那種痛苦與仇恨把他的肺腑攪做血肉模糊的一團。
他忍耐着那種痛苦,卻不會一直忍耐,因為他很清楚,一個人若想要做成一些事情,那就絕不能自亂陣腳。
——他不會自亂陣腳,他也不會逆來順受。
他會報複,因為他原本就是為了複仇而生的人。
曲紅绡。
他在自己森白的牙齒間默念着這個名字。
軟紅十丈,多美麗的名字。
他面無表情地盯着那間客棧,也不知盯了多久,直到天色已完全暗去,他忽然慢慢地走了過去,慢慢地踏上了樓梯,慢慢地在她的房門口站定,推開了門。
作者有話說:
快進大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