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傅顯怔住了。
他僵硬在了原處, 一動不動,聽着她說話,她跪坐在原地, 臉色蒼白,有些哀哀地看着他, 她今天本就哭個不停,眼眶紅得不像話,這眼神刺痛了傅顯,他只覺得自己脖頸側的青筋忽然又一根一根地迸起, 五指忍不住攥緊,卻在發抖。
他像是吞下了一萬根針, 這針如此的尖銳, 以至于讓他的喉頭都滿是血腥氣。
他嘶啞、幹澀地解釋:“這……是我母親的遺物。”
“二十五年前,我父出魔界前往中州挑戰衆仙門,衆仙門不敵, 竟将他圍于舍身崖之上,我父力斬二十九人,然……隕落舍身崖而死。”
“我父死後, 我母獨身一人上舍身崖,拾得此玉佩,又認出劈開這玉佩的劍氣是我父所發, 斷定此乃我的殺父仇人所有之物,故而在她死前将此物傳給我, 令我發下毒誓,必為亡父報仇。”
曲紅绡也怔怔地看着他。
她失魂落魄地垂下頭, 有些茫然無措地盯着傅顯的手, 他的手緊緊地攥着, 好似失控般地捏緊了那半塊玉佩,此玉雖然難得,但畢竟只是一塊玉罷了,如何能耐得住傅顯的握力,不出片刻,便化作了齑粉,從他的指縫之間流出。
一些……一些她從未細想過的細節就在此刻浮出了腦海。
是了、是了,冷玉微便是在二十五年前失蹤的,是“落下舍身崖”而失蹤,據說是同師尊謝問舟一同出門去做一件事……但這事到底是什麽,卻從未有人詳談過。
而阿顯……
在沅水畔時,阿顯殺五毒宗主龍人英前,曾逼問他“舍身崖舊人”。
原來真相是這個樣子。
阿顯的父親被冷玉微與謝問舟等人殺死,而冷玉微也就在那時從舍身崖墜落,她手邊留下了那半塊玉佩,而另外一半,被阿顯的母親拿走,又留給了阿顯,是提醒他決不能忘記殺父之仇。
……原來真相竟然是這個樣子。
一種巨大的荒謬感忽然自曲紅绡的內心升騰而起,她不禁在想:因為這樣的原因,我們才分別了五年麽?竟是因為這樣的原因……因為這樣荒謬卻又在情理之中的原因!
她瞪着那些紛紛落下的玉屑,渾身忽然顫抖起來,似乎在忍受着什麽極其可怕的痛苦一樣,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嘴唇都在顫抖,她死死地咬住了自己的唇,又忽然像是個無助的小孩子一樣反手抱住了自己,她的肩膀不住地抖動着,她無法控制自己,她的指甲惡狠狠地嵌入了身上的皮膚,在她自己身上留下五道血痕。
傅顯忽然撲過來,一把就将她的手拽過來禁锢住,不讓她這樣刻板地傷害自己,曲紅绡茫然地擡起頭看着他,眼淚早就已流下來,止也止不住。
傅顯的臉色蒼白,胡亂地伸手去給她擦眼淚,她一動不動,像個木偶一樣,她的眼淚被他擦去,又流下來,再擦去,再流下來,像是永永遠遠都流不幹淨。
傅顯胡亂地抱緊她,胡亂地吻她的眼睛,眼淚那樣的滾燙,又那樣的苦澀,讓他忽然呼吸不上來,心髒緊緊地被攥住,他的胸膛劇烈地起伏着,語氣散亂又急切:“紅绡、紅绡……對不起,對不起……”
好荒謬……
真的好荒謬……
傅顯與曲紅绡在一起時,基本不太聊起他自己的事情,因為他總是自卑,他是地獄裏走出來的人,他的生活只有複仇與練功,在遇到她之前,他連一縷光都沒見過。
所以當一縷這樣熱烈的光照耀在他身上的時候,他下意識地要緊緊抓住,下意識地要把她留下。
所以……他不告訴她。
他不想吓到她,不願讓她對他産生芥蒂。他的事情都可以自己做,何必要告訴她呢?讓她徒增煩惱,實在不好。
可沒想到,這一切的一切,居然都是因為……他沒有告訴她。
倘若他早早就告訴了她這玉佩的事情,倘若他誠實一點,不要試圖把自己的事情藏起來,這一切是不是就……不會發生了?
原來這不是她的錯,而是他自己的錯誤。
愧疚與荒謬,像是一條布滿倒刺的鞭子,一下一下,惡狠狠地鞭笞着他,令他的身體與心靈都鮮血淋漓,他的肌肉都在無法控制地抽動,他失魂落魄、如遭雷擊,直到看到她那樣難過、那樣痛苦的用指甲在她自己身上恨恨地抓出血痕。
他緊緊地抱住了她,不讓她再自己傷害自己,他胡亂地親吻着她,嘴唇卻在顫抖,那些破碎的、恐慌的心痛與愧疚,化作了胡亂地道歉,他一遍一遍地說着對不起,一遍一遍地叫着她的名字。
他的紅绡大哭起來,一面哭,一面捶打着他,他抓着她的手,更用力地捶打自己,嘶啞地說:“你何不打重一點?紅绡、紅绡……”
曲紅绡聽見這話,卻忽然又僵住,呆呆地看了他半晌,又盯住他胸膛上被捶打出的淤青,她如玉的手小心翼翼地伸出去,摸了摸那受傷的地方,又湊上去用唇去撷,傅顯如何受得了這個,他的手指痙攣着,僵硬地、小心翼翼地去撫她的長發。
她的聲音都帶着哭腔:“我……我怎麽舍得再打你。”
傅顯嘶啞地道:“是我的錯……我該死,我昨天還……那樣對你!”
他說的是他昨天抓到她之後朝她發脾氣的事情。
曲紅绡忽然破涕為笑,緊緊地抱住了他,說:“你做了什麽?你說啊,你做了什麽?你明明就只是替我殺了冷玉微,哄我開心,我高興還來不及,為什麽要生你的氣?”
他那樣生氣,卻還是連一點兒都舍不得傷她,他滿腔都是戾氣,卻根本不知道拿她怎麽辦,最後只能虛張聲勢地恐吓着,拼命自己說服自己原諒她,底線一步步地退,最後……只要她不離開,他就不生氣了。
是阿顯呀。
這樣一個人,是她的阿顯啊。
她受苦的這幾年裏,他也同樣在受苦。但不同的是,她認為自己忍受這樣的相思之苦是明明白白的,而她的阿顯……她的阿顯卻帶着被背叛過的傷痕在忍受,倘若他沒能找到她,那這樣的誤會,這樣的痛苦他們就要忍受一輩子。
她又想到了阿顯剛剛的樣子。
她不過只是想去倒杯水喝掉,可他那樣不安、那樣恐懼,他瞬間驚醒,眼眶通紅地瞪着她,好似一只曾經被丢棄的狗。
她的手安撫似地撫摸着他的背,那樣溫柔、像是一捧溫泉的水,要将他渾身八十萬個毛孔全部蒸開,要讓他緊繃的、顫抖的肌肉慢慢地放松下來,她珍之重之地抱住傅顯,只好似是抱住自己最真愛的寶貝一樣。
他被這樣的溫柔裹得透不過氣來,額上滲出汗水,手卻收得更緊。
他喃喃地道:“紅绡、紅绡、紅绡……”
這比溫泉還要滾燙、比絲綢還要柔軟的身|子,是屬于他的愛人的。他太久沒抱過她了,他一刻都不想要放手,像是要把這五年份的擁抱全都補償回來一樣。
他們就這樣緊密地擁抱着,怨恨、痛苦與愧疚制造出了最強烈的情緒,而在這樣溫柔又不帶任何欲念的擁抱之中,這些強烈的情緒慢慢地被撫平,他們互相就是對方的解藥,也只有從對方的懷抱裏,他們才能……才能被這樣全然地被安撫。
不知過了多久,天已經亮了。
傅顯的胸膛上還有她捶打出的淤青,她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揉,鈍痛與欣喜一同從心口處升起,混雜成一種無法用言語去形容的感覺,傅顯摁住了她的手,癡癡地瞧着她,一千次、一萬次地要去描摹她的模樣。
她像只貓兒一樣伏在他懷裏。
半晌,傅顯忽然又道:“……抱歉。”
曲紅绡悶悶地說:“不許再提……我們以後好好的、好好的。”
一向都很聽曲紅绡話的傅顯,這一次卻沒有聽她的話,他的目光貪戀地落在她身上,又伸手,溫柔地替她理一理額前的鬓發,嘶啞道:“我若是早一點發現你情緒不對……”
五年前,其實他已敏銳地意識到了曲紅绡的情緒有問題。
第一次是景玄英背叛她的那一天。
能令她面上變色的人并不多,傅顯那時被嫉妒沖昏了頭,根本沒有想過,她究竟為什麽那樣生氣。
然後是第二次,他殺了景玄英,然後她又悲觀、又愁苦地投入他的懷抱,語焉不詳地問他,你會不會也這樣背叛我?
他當時只是無限地憐惜着她,卻仍沒有意識到那問題的背後。
還有第三次,她半夜醒來,不見他的蹤影,有些失态地大喊他的名字,又急不可耐地抱着他不肯放開。
這些都是預兆,一次次地預兆,是他沒有發現。
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将這些話告訴曲紅绡。
曲紅绡輕輕地撫摸着他的臉,卻道:“即便你發現了……又能怎麽樣呢?這些事情本就沒法子承諾的,即使你承諾了,我那時也不會信的。”
傅顯說:“不,有法子的。”
他自乾坤袋之中,緩緩地掏出了一張生死符。
他盯着曲紅绡,一字一句道:“只要把這張符打入我體內,只要你能輕易掌握我的生死……你就會相信我了,對不對?”
作者有話說:
好了,正文馬上完結了!耶!除了死遁if和甜蜜日常,大家還想看什麽番外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