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消散
有風晃來,遲域轉身時松散的頭發跟着晃了晃,程故淵卻驀然想起他們被設定成透明時,他碰不到遲域。那一刻的心情很難形容,可是他真的不願意。
他擡手拽住了遲域:“你護着兩個小姑娘,我去。”
遲域眼眸微眯:“你擔心我?”
程故淵沒理他,拽着他的手卻沒有松開。
兩個人之間流轉着誰都不肯讓步的态度。
兩個小姑娘:“???”
你倆商量啥呢?去幹嘛?
徐霜弱弱地開口:“那個……要不我們自己保護自己,你們一起去?”
章淺:“或許,我們也可以搭把手?”
“不用。”兩位哥同時開口。
“哦,”她們泱泱閉了嘴。
遲域靜靜地凝視着程故淵。
這人連笑的次數都極少,總是漠然疏淡的,每逢視線落在哪處,長睫毛掃過去,便透着鋒銳之感。
此刻卻垂眼拽着他的手腕不松開,就像是……怕他會消失不見似的。
記憶忽然翻湧而來,遲域的心跟着被扯了一下。
他任由心疼着,朝這人扯出一個毫不牽強的笑,透着暖意。他輕叫這人的名字:“程故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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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故淵擡眼看向他。
遲域“你記不記得,有一次你說我是禍害。”
話音剛落程故淵便蹙起了眉。
“放心吧,禍害遺千年,我不會有事,不會受傷。”
遲域走到尚景山身邊,緩緩蹲在他面前,看着他沒有感知的樣子,手朝向他時,裏面頓現一把短刀。
方遠下意識出聲提醒他:“要是惹怒他,我們可能都活不了了。”
遲域置若罔聞,拿着短刀在尚景山手心淺淺劃了一道。
想要見到牟寧天,突破口一定在尚景山身上。
那處傷口過了好久才見了血,尚景山沒有任何反應,甚至都沒有看他。
遲域指腹沾了些他的血,起身朝那棵樹走去時動作卻一滞。
樹間有聲音。
那瞬間他的身後便出現了一個人。
不能算是人,是那位被遺留在這裏不人不鬼的第五批玩家。
那人笑聲尖銳,一只手将尚景山提起來然後迅速後退。
看着朝他而來的兩個人,他捏着尚景山後頸的力氣收了收,那處的骨頭吱呀作響。
“你們再靠近一步,我就掐斷他的脖子,然後再一寸一寸捏爛他的每一根骨頭,”那人威脅道,“看是你們過來快,還是我手快。”
遲域和程故淵止在原地,他們看着尚景山雖受牽鉗制卻沒有絲毫痛意,不免有些後悔。
他們知道一個本性不壞的人,讓他不去傷害別人是很容易的。所以他們試圖叫醒尚景山。
可是現在卻變成了一個不會反抗的尚景山。
只要那人力氣再一收,他的脖頸就會斷掉。
遲域眼色森然:“你考慮好後果,你真的這樣做了,我們會對你怎麽樣。”
那人哈哈笑了兩聲:“我才是你們的同類,我們來自同一個世界,你們為何不可憐我?”
遲域嗤笑一聲:“可憐你?”
那人表情扭曲:“我也是被丢在這裏的人,什麽都沒做錯便被他生生撅斷了手腕,我不可憐嗎?”
“你為什麽被丢下,自己難道不清楚嗎?”遲域聲音平靜,臉上卻帶着冷笑,“你沒有丢下你的隊友自己跑嗎,你沒有讓他們擋在你身前嗎,如果當時尚景山沒有停下,你的隊友已經死了。”
那人晃了晃自己斷了的手臂,說:“想活着有什麽錯。”
遲域問:“那你現在還想活着嗎?”
“不那麽想了,”那人說,“所以先報仇,再拉你們陪葬。”
“神經病,”章淺罵道,“二十一世紀竟然還會有這樣的人。”
那人笑道:“你罵吧,死了就罵不了了。”說完他手慢慢移開,碰在尚景山的後背上,說:“這處已經斷了啊,那……”他突然向尚景山的小腿上踹了一腳,力氣之大,那樣單薄的身體根本禁不住。
遲域和程故淵睜大了雙眼,那人将尚景山丢在一旁,笑得扭曲:“該你們了。”
“找死——”
那人跑來的瞬間還沒有出手就被遲域掐住了脖頸,他被反摁在地面。遲域的眼神陰翳,起身踩着他的胸口,拿着那把短刀在他僅剩的一只手上比劃着。
期間他一個字沒有再說,卻讓那人覺得惹怒了這個人,似乎是一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事情。他竟然生出了些懼意。
手腕處傳來刺痛,一時間巨大的求生感席卷了他的意識,吃下蠱蟲殘骸的作用顯現出來,他力氣突然暴漲,猛然起身逼退了遲域。
他一手斷着,一手往下冒着血。
“今天你們都得死,死了我就不愁吃了哈哈哈哈哈……”
遲域後退間被一人抵住後背,他沒有回頭,知道身後的人是誰。
那人僅剩的一只手慢慢點過他們,最後停留在章淺身上,“剛剛是你罵的我吧?”他細細地打量了一番,“長得倒是漂亮,那就最後再吃你。”
章淺惡心地看着他:“呸,你這種人活該斷手,另一只手也該斷了。”
那人正要朝她而來,忽然起了一陣風,樹葉嘩嘩作響,那人忽然皺起眉,轉頭看向最邊緣的那棵樹。
“這棵樹每次都礙人事,那就先解決了。”
他每次想找尚景山報仇時,可能确實是他不敵,但他能感覺到,每次都會有一種眩暈感,是看向那棵樹時會産生的。
所以他轉而朝那棵樹跑去,以他現在的力氣,連根拔起也不在話下。
可是他的身影卻瞬間止住——
不知為何,倒在地上毫無生機的尚景山瞬間爬起,他弓着背,一瘸一拐,拉住了他。
緊接着,尚景山緩緩擡起另一只手,生生撕裂了他的肩膀。
那人慘叫着,下一瞬,脖頸從中斷開,血液噴湧,尚景山将他的頭顱和身體扔掉,手上沾滿了血。
他依舊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可是那人朝那棵樹跑過去時,他隐隐有個意識:不可以。
大概是因為一千年都是這樣被陪着過來的,少了會不适應吧。
他轉過身,拖着斷了的腿回到自己靜坐了千年的位置,身後嘩嘩作響的樹葉聲卻不絕于耳。
在尚景山走回那一處時,整片樹林瞬時枯敗,所有的綠葉枝桠消失不見,四野空曠,寂寥無聲。
尚景山并沒有察覺到這個變化,他死了一千年的心卻忽然劇烈地跳動起來。
敞亮的天色照進樹林,牟寧天的身形在那一刻出現。
低啞的聲音響起:“尚景山,你是不是很疼?”
尚景山的眼睫眨了眨,瞳孔閃着光。
世事浮沉幾個輪回,他不死不滅,守在牟寧天消失的地方,無聲無息地過了一千年……
一千年真的好久,他什麽都忘記了,對所有都無感知。
可是現在所有的一切都湧入心口。
流轉千年,那人竟是一直守在身邊嗎……
千年前牟寧天身形俱散,卻生生留了一魄彙聚在那棵樹中,守在尚景山身旁。
因為與那棵樹有着同源屍氣,靠着那棵樹他得以留在人間。
千年之間,他與樹融為一體,陪着尚景山度過了無數個日夜。
如今他強行抽離出來,樹木枯萎,他也将徹底消散。
尚景山沒有回頭,他盡力地動着自己的腿,讓自己站直,又想挺直腰,卻怎麽也做不到。
他的手上沾滿着血,使勁蹭在衣服上,怎麽也蹭不幹淨,額頭甚至出了細細的汗水。
可是這樣的他,真的很滑稽。
察覺到身後的人在慢慢靠近,他開口想說話,卻啞了聲。
吞咽一口虛無,尚景山聲音嘶啞:“別過來。”
現在的我不好看,別過來,別看我。
牟寧天聞聲止住,身形漸漸消薄。
他靜靜地看着尚景山,這人努力想要站直,想要挺直腰,想要幹淨地面對他。
卻怎麽也做不到。
究竟是怎樣深的執念,連在他的一縷魄前也不肯失禮一絲。
牟寧天心疼得無以複加,他上前緩緩抱住了這個人。
尚景山只覺得有股清涼的風擁住了他,他僵着身體,手指微微顫抖着。
一晃千年,那些在俗世凡塵裏的事情卻清晰地映在腦海裏。
他們當真一起長命百歲了。
有這留在世間的一縷魄,那些場大雨大雪與日夜交替的時光,便從來都不是只有尚景山一個人。
就當做他們從未分離。
牟寧天察覺到這一縷魄存留不了多久了,他看向遲域和程故淵,啞聲說:“求二位,幫我個忙。”
他只以為那花能還尚景山自由,卻生生讓他被留在這世間這麽久……
而如今,他要毀了這花。
遲域和程故淵拿着那把短刀走到尚景山身前,緩緩牽起他的手。先前劃的那處傷口已經不冒血了,遲域僵着臉,又用力劃了一下。
混着他手上本就有的血跡,終于有新的血液流了出來。
流到幹涸時,他的手心若隐若現一朵紅色的花。
牟寧天說:“再劃深一些。”
不待遲域動作,尚景山另一只枯瘦的手探進手心,将那朵花拽了出來。
離體之後,尚景山眨了眨眼睛,笑出了聲。
他活了這麽久,終于能歇一歇了。
唇上忽然傳來冰涼的觸感,又慢慢消散。
上一次也是同樣,他眼睜睜地看着牟寧天消失在眼前,此後一千年,再沒有見過。
如今仍是。
他終于看向眼前的人,想要再看一眼他的面容,想看一看,自己活了多久便愛了多久的人……
他失了力氣,頹然跪地,倔強着仰頭看着牟寧天模糊不清的一縷魄。
山莊未散的迷路人一時間都止住動作,死了又死的他們輪轉千年,本能帶着笑意消散在那場大火裏從此解脫,卻因為山莊外似有似無的屍氣又停留了這麽多年。
那屍氣太飄渺,控制不了他們。他們最後的意識依舊是護着山莊。
如今終于得以安息了……
而已逝去的故人已經在凡世走了好幾遭了,他們不記得前塵往事。
牟玄與顧月一世又一世的厮守。
牟青每世都能得到幸福。
半仙依舊浪跡人間,再無仇恨牽絆。
尚家的人也輪回轉世,經歷着世間的悲歡離合。
……
只有他們被困在這一世,一直未曾走出去。
生生不休。
牟寧天回望他,嘴角帶着淺淺的笑意,溫聲說:“這次你先走。”
尚景山怔晃了一瞬,慢慢閉上了眼睛。
牟寧天消散之際依舊不眨眼地凝視着他,聽見他最後微不可聞的一句話——“人世間,別再見了。”
“好。”牟寧天輕聲回應。
那就祝你來生無憂,順遂安寧。
祝我,永無來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