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姜婳退了熱,自有松雲去正房禀報,她正凝眉思索,林夫人已攜丫鬟玳瑁前來,玳瑁手裏捧着諸如桃膠、燕窩等滋補之物。
一見自家閨女身着玉色白扣立領中衣,披着淡紫底子折枝辛夷花刺繡長襖,倚着床頭的緞面繡團花引枕,一副黯然神傷的模樣,林夫人只覺心都碎了。
嘴裏喚着“我的婳兒”,急急上前,将她把懷裏揪成一團的錦被往上扯扯:“宋家小子有什麽好的,值當你這般傷心?還不快躺好,若是再凍出個好歹,豈不是要娘的命?你且先養好身子,娘看那宋梓言有克妻之相,趕明兒定替你張羅個比他好的!”
姜婳聞言,差點破功,若是繃不住笑出聲來,娘會不會以為她傷心傻了?
她死死咬緊牙關,好不容易才把笑意憋回去,心道,娘诶,您好歹是遠近聞名的才女,何時學會神神道道替人看相了?
不過,阿娘說的也沒錯,若真論起來,前世她和郭飛燕都不得善終吧,說宋梓言克妻也不全算冤枉他。
姜婳憋得眼淚都出來了,方擡起俏生生的小臉,傷寒初愈,氣色不及往常,煞白的面容更顯可憐:“阿娘,婳兒真的嫁不成宋郎君麽?若是……若是真如阿娘所說,婳兒自此便再不會與他有任何瓜葛。婳兒寧可不嫁人,也要全須全尾地陪着阿娘,不叫爹娘憂心。”
見姜婳傷心至此,還不忘說狠話來寬她的心,林夫人心中更是心疼不已,恨不得去将庫房裏所有好物件都搬出來,只為博她一笑。
若她鬧将一場,林夫人倒還放心些,偏偏她不吵不鬧,這般懂事,林夫人便尋思着,是不是該帶婳兒去城外莊子上散散心才好,否則婳兒整日惦記此事,獨自泡在苦水裏,非悶出病來不可。
姜婳自然不知林夫人所想,只是見阿娘恨不能将她擱手心裏捧着護着,想必這時候提出再過分的要求,阿娘都會應允的。
“阿娘,影園的梅花應當開了,婳兒想去表姐那住兩日。”姜婳的嗓子好了大半,此刻嗓音甜甜糯糯,像是剛用過桂花釀裏卧着白玉般的糯米丸子。
影園是蘇府後面擴建出的園子,在京都難得的鬧中取靜,園裏最聞名的不是梅花,而是沿湖而植的紅桃綠柳,連園中太湖石疊出的假山亦出自名匠之手。
只在地勢稍高處種了一片梅林,不及永寧侯府的寒碧山莊,卻別有一番韻致。
去賞花問柳自然是個不錯的選擇,姜婳此舉卻醉翁之意不在酒,她是奔着蘇玉城去的。
阿娘的話倒是提醒了她,與其貿然去跟蘇玉城套近乎,稱兄道弟攜手抓女幹貝戒,她不如伺機巧遇一回,讓爹娘以為她對蘇玉城一見傾心,設法将他們湊成一對來得快啊。
只要跟蘇玉城成了親,她還用想方設法靠近他,取得他的信任嗎?閨譽什麽的倒不打緊,她對成親終究心存芥蒂,左右是不打算覓良人以終老的,待将北遼的秘密公之于衆,管他要一紙和離書便能重獲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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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聞蘇玉城冷心冷情,從不近女色,是以她并不擔憂會因此被冒犯。
“婳兒想去影園?”林夫人面色微訝,婳兒還是頭一回在傷心之時不找郭家姑娘,轉而找慧如丫頭,稍稍一想,便釋然了,婳兒怕是主要想去影園散心罷,找慧如只是順帶。
不論姜婳是否熱絡,林夫人自然樂見她兩姐妹多相處,縱如此,卻還是忍不住擰了擰眉心:“可影園裏林深水汽重,仲夏納涼再好不過,此時前去若再染風寒怎生是好。”
姜婳一聽,烏亮烏亮的眸子瑩瑩閃動,似有水光,眼神裏又是期待又是委屈,林夫人哪裏受得了她這可憐模樣,一咬牙便應下了,左右不過提點下人多備幾個暖爐的事。
說服了阿娘,姜婳便歡歡喜喜地着松雲去蘇府遞拜帖,收到慧如表姐回帖的時候,她方才用過晚膳,正握着一盞霧氣氤氲的銀絲冰芽,小口小口啜着。
翌日,乘着四人擡的繡帷小轎,從蘇府大門左側角門進去,轎子停在垂花門外,蘿月将手中的銀狐輕裘披風替她系上,跟她身上粉底繡栀子花蜀錦掐腰襖裙正相配。
“原想着等你身子養好了,下帖請你來玩的,不料咱們竟想到一處去,婳兒還先下了帖子,身子可好些了?”蘇慧如性子爽朗不造作,禮儀規矩樣樣挑不出錯來,她舉手投足卻總顯得較旁人大氣。
用林夫人的話說就是,慧如這丫頭,是高門大戶夢寐以求的正妻人選。
只不過,其父蘇放是大晉開國以來,最年輕有為的丞相,放眼京都也沒幾家敢開尊口就是了。
林夫人不是沒想過親上加親,早些年她便有意撮合外甥女跟自家大兒子,可惜兩人只有兄妹之情,擦不出半點火花來,林夫人再眼熱也只得作罷。
這些姜婳統統知道,是以她打小便覺得,蘇慧如搶了她在阿娘心中的位置,阿娘更歡喜表姐做她女兒,漸漸地就不喜跟蘇慧如玩在一處。
此時再見表姐,姜婳卻眼眶微熱,淚光閃動。前世表姐也曾勸過她幾次,教她對宋梓言不必那般執着,若男子真對某位女子上心,必會早早娶回家藏着,而不是推三阻四一拖再拖。可惜她那時漿糊蒙了心,愣是一句沒走心。
姜婳忍住淚花,笑意嫣然,原地打了個旋兒方才站定:“我都好全了!表姐可是嫌婳兒來得早了?果真如此,我便過幾日再登門。”
說罷,姜婳虛扶着裙面,作勢要走。
蘇慧如忙拉住她,哭笑不得地在她額間點了一記:“你呀!這張嘴巴我是說不過的,快進屋,自有好吃食能給你堵上!”
她雖不知姜婳為何忽而跟自己這般親近,心裏卻很歡喜,若真如姨母所說,婳兒從此開了竅,不再将那宋梓言放在心上,自然最好不過。
父親早便說過,宋梓言此人眼中藏着野心,婳兒那萬事不操心的性子,宋公子終歸不會是良配。
影園确實有些清冷,這時節,山影重重,柳影娉婷,倒映于水波之上,春風過處,湖水微皺,一圈圈漣漪蕩漾開去。
青山碧水,滿目清泠,唯有山腰上的那片梅林,紅粉相間,恍如霓霞,叫人心生暖意。
姜婳搓着手,跟表姐走在曲曲折折的石階上,有一塔沒一搭地閑話,口鼻吐出的氣都是白的。
她面上帶着笑,心裏卻兀自懊惱,這般冷的天,就該待在暖閣裏聽琴品茗,她這麽漫無目的地想撞大運邂逅蘇玉城,是不是太傻了些?
左右還有三年,她何必急于一時?姜婳忍不住打起退堂鼓,剛意識到,便猛然驚醒,懶病又犯了,重活一世誰知道會生出什麽變數若不警醒些,莫不是還想去死一死?
姜婳一個激靈,決定還是設法見到蘇玉城為妙。
蘇慧如見她凍紅了鼻尖,只當她冷,将懷中手爐遞給她道:“快到了,樓中暖閣裏燒着炭盆,咱們走快些。”
坐着不動才會冷,其實姜婳只是手冷,臉頰、鼻頭被冷風吹得有些僵硬,身上卻暖融融的,這會子若真進暖閣,必得出一身汗。
姜婳搖了搖頭,微僵的唇角扯出一抹笑:“婳兒不冷,表姐若冷便先去,我再往上爬爬,去山頂的冠雲閣瞧瞧。”
見她不似作假,蘇慧如想着她許是想一人清靜清靜,便颔首由着她去。
冠雲樓在影園最高處,不僅能俯瞰整個影園,甚至能看到遠處的汴河風光,風景極佳。姜婳卻不是上來看風景的,她是想找人。
常言道,站得高,看得遠,她就想碰碰運氣,看以她的目力,能不能看到蘇玉城在哪一塊出沒,若是見着了,她明日就去會會。
蘇玉城是蘇放的侄子,到底是外男,她又沒見過,貿然向表姐打聽,着實怪異。
行至冠雲閣三樓樓梯口,姜婳俯身捶了捶酸痛的小腿,為了見蘇玉城,她一日走了半年的路。
稍稍好受些,一擡頭,髻上珠翠啷當,姜婳剛擡起的腳頓時僵在半空,杏目圓瞪,活像林中受驚的幼鹿。
蘇玉城!
三樓的簾子被高高卷起,山風料峭強勁,将他身上鴉青色杭綢素面夾袍吹得飛起,露出一角白褲與皂靴。
此時的他看起來似有些陰郁,玉面修容,寬肩窄腰,生生立在那裏比山間翠竹還清冷,簡單束着白玉冠,他周身的氣質将上等白玉的光彩都奪了去。
“公子見諒,小女并非有意叨擾。”姜婳面帶嬌羞,匆匆瞥了蘇玉城一眼,又低下頭。
唔,一見傾心的橋段,話本子裏皆是這般寫的,她演成這樣,應當無錯吧?可轉念一想,她又忍不住暗罵自個太蠢,此處又無旁人,她費勁巴拉地演給誰看?真是要蠢哭了。
只一瞬,姜婳便大大方方擡起頭,像換了個人似的,向蘇玉城走過去,與眉心皺得更深的他一同憑欄站在山風裏。
“你就是那位,不慕財物,只要書簿的蘇玉城?”姜婳費心搭讪,覺得自己此刻活像個沒話找話唐突佳人的登tu子,尴尬至極。
蘇玉城望了她一眼,眸中閃過一絲困惑,此女是誰?為何有些面善?可當他餘光掃到姜婳的衣角被風吹起,跟他的挨在一起,眉心便擰成一個川字,猛然後退一步,直把姜婳吓了一跳。
她說什麽了?明明是恭維他來着,幹嘛反應這般大?
蘇玉城自幼父母雙亡,被族中叔伯兄弟欺壓,十歲上舍棄財物,拉着一車書自立門戶。此事還是幼時表姐說與她聽的,彼時恰逢姨丈回鄉祭祖,聽聞此事,念其一心向學,便破例将這位遠房侄子收入府中親自教導,不消說,其他族人悔的腸子都青了。
“正是蘇某。”蘇玉城原是不想搭理眼前的不速之客,若非他想得太入神,又怎會連有女子上了冠雲樓都未曾察覺?不過是方才一時情急,反應過激了些,才勉為其難回了一句,語氣生硬至極。
眼前的女子比旁的莺莺燕燕更讓人捉摸不透,一會兒一張面孔,蘇玉城唯恐避之不及,只想快些離開此地。
姜婳聞言撇了撇嘴,傳言果然非虛,蘇玉城果然是個不近女色的主,那眼神,何止不近女色,簡直不近人情!
若非有事找他,姜婳豈肯舍下臉面糾纏?誰知,她這般溫風和煦,那厮竟只答了一句,多的客套話都沒有,扭頭便走。
蘇玉城身量高,腿也長,轉眼便行至樓梯口,姜婳急急追過去,她也不清楚追過去做什麽,只知道若是這麽輕易叫他走了,下回還不知何時能再見。
可惜跑得太過急切,被自個兒裙擺絆到,站在臺階最高處,竟直直向下跌去。
要命,此生怕是不用等宋梓言來害她,她自個兒便能摔死。
作者有話要說: 蘇玉城:此女樣貌尚可,怎的腦子不太好使的亞子?
姜婳:敢不敢大聲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