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姜婳是被雪衣娘與丫鬟蘿月拌嘴的聲音吵醒的,一睜眼,望着雪青色紗帳上的牡丹芙蓉梅花刺繡,怔愣半晌,她才接受自己又回到閨房的事實。

她撐着胳膊想要坐起來,誰知才起了一半,腦仁兒猛地一陣眩暈,姜婳下意識得躺回去,“咚”地一聲磕在軟枕上,不甚疼,腦子卻更懵了。

丫鬟蘿月聽到動靜,快步走來,站在架子床邊探頭問道:“姑娘可有頭痛?昨夜可不該貪嘴飲那許多果子酒的,若是明日下定,插釵之時,叫人瞧出姑娘原是個酒壇子可怎生是好?”

說罷,兀自掩唇而笑。

若是往常,姜婳定會與她笑鬧一會子,可此時姜婳哪有這心思?

下定?

姜婳的腦子頓時清明了些,眯着眼睛暗自沉吟,是了,正因明日宋家親眷要來姜家下定,她才一時興起飲酒沒個節制,下定前腦仁足足暈了一天方好。

京中素來的規矩便是,下定這日,男方親眷對女方滿意,便會将備好的珠釵替待嫁的姑娘插上。若不合意,則會留下一匹彩鍛給女方壓驚。

以前世的情形,宋家親眷對她定然是中意的,再者,宋梓言的親事一向是他自個兒做主,所謂親眷不過是來走過場,是以明日定是會替她插釵的。

前世渾渾噩噩,成了個被人卸磨殺掉的大蠢驢,姜婳心中倒并無太多怨怼,若說怨,她也只怨自身識人不清,又太過執着。

諸事不上心,可不就活該落得慘淡收場?上蒼垂憐,許她重活一世,斷不能再如此下去。只是不知,若郭飛燕知曉,那聚魂香能讓她有如此造化,會不會後悔呢?

臨終時的情形,在姜婳腦中盤桓許久,她甚至有些許感激郭飛燕,若不是飛燕着人奉上那杯鸩酒,她又豈能将心中對宋梓言的全部執念,一夕斬斷?

姜婳自問,并不知曉自己到底歡喜宋梓言什麽?或許因他是京中所有雲英未嫁小娘子的春閨夢裏人,前世的她便覺宋梓言必定會是這世間最好的郎君。

最好的事物皆值當去等,于是,她傻傻地等了三年亦無悔,卻遭到現實的無情捶打。

“姑娘!姑娘!”蘿月焦急的聲音傳來,打斷了姜婳的思緒,“可是昨夜受了涼?奴婢這就去請大夫!”

姑娘是怎的了,一醒來便呆呆的,整個人跟丢了魂,魔怔了似的。

Advertisement

蘿月心下猜測,莫不是昨夜姑娘飲多了酒,寒邪入侵,招惹了不幹淨的東西?她到底是該去請大夫,還是該去禀報夫人,請道士高人前來做法?

夫人将姑娘寶貝得跟眼珠子似的,她若真貿然去禀報,夫人定會先打她一頓板子再說二話,一想到那個畫面,蘿月就一陣肉疼。

姜婳神色恹恹地擺了擺手:“不必,我只是腹中空空不舒服,你先替我梳洗,待會兒用些朝食便可。”

蘿月見她思維清晰,口齒利索,倒也不似邪氣入體的模樣,暗暗松了口氣,吐了吐舌頭,叫上松雲一道張羅開去。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姜婳正愁找不到好借口把明日下定之事攪黃,蘿月的話倒是讓她心中頓生一計,今夜若是能成,她有十足的把握,叫宋府女眷無功而返。

姜婳是真心想回頭,只盼宋梓言能就此放過她。

想到不必再與宋梓言定親,不必重蹈前世覆轍,姜婳只覺心頭一方巨石被挪開,心情松快許多,足足用了一碗魚肉羹,外加一盞鹿梨漿,仍覺意猶未盡。

坐着時不覺得,甫一起身,姜婳便覺腹中墜墜,怕待會兒阿娘笑話她貪嘴,特意去園子裏走了一圈,才去林氏院裏請安。

剛進遠門,姜婳便聽到裏頭細碎的說話聲,今日韓姨娘倒是比她來得早些。

“夫人,咱們府上只這一位姑娘,真的要許給尚書府上的公子嗎?雖說品貌尚可,到底出身比不上皇親貴胄,以姑娘的人品,嫁去王府做正妃也使得。”韓姨娘的嗓音嬌嬌柔柔,聽得人忍不住心生憐惜。

即便不喜旁人背後議論她的親事,姜婳聽着這樣略帶關切的聲音,也讨厭不起來,只是,韓姨娘在府中一向低調行事,怎的也關心起她的親事來?

聽這話裏的意思,連韓姨娘都不看好她嫁給宋梓言呢,所以前世她是被shi糊了眼睛麽?

姜婳暗暗自嘲,又覺得韓姨娘的話有種說不出的怪異,爹爹甚為內閣大學士,是聖上身邊真正的清貴,雖說簡在帝心,可伴君如伴虎,若要長久,最忌對聖上有異心。

當年祖母在世時,趁着她阿娘懷着大哥,将身邊得力又有幾分姿色的韓姨娘送到爹爹房裏,雖未成事,可到底對外宣稱開了臉的,這麽些年便一直養在後院,是個毫無存在感的角色。

既是祖母選中的,合該有幾分巧思才對,明知聖上對幾位王爺尤為忌憚,全都放在京城眼皮子底下,尋常都不許與臣子結交,形同軟禁,怎的還會提讓她嫁入王府?

姜婳聽着阿娘低聲訓斥韓氏,默不作聲地上前,從松雲挑開的門簾中走了進去。

擡眼便見阿娘給了韓姨娘一個警告的眼神,顯然是不想當着她的面,繼續讨論親事,姜婳勾唇一笑,她的親事,阿娘确實犯不着跟個姨娘探讨。

倒是平日裏低眉順眼慣了的韓姨娘,一見着她,眼中竟流露出嫉恨的神色,唯恐被她發現似的,只一瞬,便起身向她行禮,看起來最溫順最懂規矩不過。

可姜婳知道,那個眼神不是她的錯覺,原來一向對她溫柔恭敬的韓姨娘,并不喜歡她呀?

前世不願費腦子,卻不代表她姜婳是個蠢物,略略一想,她便明白,同為女子,阿娘與爹爹伉俪情深,兒女雙全,而韓姨娘已過三旬,卻房中清冷,心中有怨也正常。

姜婳暗自點頭,有怨好啊,雖說韓姨娘不想讓她嫁給宋梓言或許是因見不得她好,可姜婳還是很樂意她關鍵時刻來助攻的。

韓姨娘倒是很自覺地退出去,留姜婳和林氏母女單獨說體己話。林氏私心裏也并不想這麽早便替她定下親事,可女大不中留,這親事是姜婳樂意的,林氏便只能打趣她幾句,不再說二話給閨女添堵。

對此,姜婳頗感無奈,若是阿娘不這麽由着她,說幾句潑冷水的話,她順勢把這門親事推了多好。偏偏為了不流露出真實意圖惹阿娘懷疑,她還得裝出一副很嬌羞的模樣。

陪林氏閑坐一個時辰,姜婳只覺比陪二哥練箭還累。

“韓姨娘在幹什麽?”姜婳帶蘿月繞過彎彎曲曲的回廊,在月門便碰見松雲,随口問道。

漏窗外翠竹珊珊,姜婳只覺心曠神怡。這等好氣候,便該打馬上鳴鶴山,掬一甕山泉水回來烹茶才是,她卻在此費腦子,可有了前世的教訓,她不敢再憊懶。

韓姨娘離開之前,她悄悄吩咐心思細密的松雲跟着,松雲平時話不多,卻難得會些拳腳功夫,派她去倒是比蘿月合适,不易打草驚蛇。

其實她就想看看,韓姨娘的心思是不是像她猜測的那般。

只聽松雲小聲回道:“韓姨娘回了院子,砸碎一副茶具,便借口昨夜沒睡好,恹恹地歇下了。”

似乎想到了什麽,又補了一句:“歇下之前,還特意叮囑身邊的采薇,隔日把外院負責采買的黃大成叫來,她要親自叮囑他采買哪種新茶具。”

松雲不知姜婳為何突然關心起後院的姨娘來,只是姜婳怎麽說她便怎麽做,并不會妄自揣測。

“哦?沒想到韓姨娘還是個風雅人物。”姜婳輕笑着,若有所思,随即淡淡吩咐,“回頭查查她和那黃大成是什麽關系。”

前世采買上也沒出什麽事,只是她婚事定下才幾個月,韓姨娘就無辜失蹤,姜婳有些好奇,便叫松雲随手查查,查不到也無妨,左右韓姨娘影響不到她爹娘就成。

午後,趁着韓姨娘在園中賞花之時,姜婳還特意隔着層層疊疊的花叢演了一場戲,跟蘿月好生絮叨了一番,她對嫁給宋梓言有多憧憬。

看着韓姨娘悄然飄遠的裙裾,姜婳想到方才說的那些溢美之詞,心裏別提多惡心,恨不能将午膳給吐出來,可一想到韓姨娘定不會讓她失望,姜婳又覺得這惡心勁兒也不是那麽難以忍受。

翌日,晨曦透過長窗灑在窗下的短榻上,幾案上的花觚裏養着一叢水仙,開得正好,似是剛剛采摘的。

姜婳的頭昏昏沉沉,從錦被中探出手來,在額頭上一貼,她頓時笑了,不枉她昨夜北牖當風吹了半宿。

“蘿月,蘿月……”姜婳一開口才發覺,自個兒似乎冷風吹過頭,高熱燒得嗓子都啞了。

今朝日頭好,蘿月見姜婳睡得沉,一早便搬個繡墩坐在姜婳門外,曬着太陽打絡子。聽着姜婳聲音不對,将手中未打完的絡子往繡墩上一丢,把腿便跑了進去。

“姑娘的手怎燒的這般燙?”蘿月見狀,心知不好,也顧不上打聽宋府女眷來了沒有,出去便叫松雲去跟夫人說,請最好的大夫來給姑娘診病。

她拿幹淨的棉帕浸濕,擰得半幹,擱在姜婳額頭上替她降溫,她心知這只是權宜之計,見熱度一點沒退,似乎還有更燙的趨勢,蘿月急得熱鍋上的螞蟻似的,眼睛恨不得透過重重院牆看到大門外去。

松雲怎的這麽慢?若不是松雲比她腳程好,她就自己去請大夫了!

約莫過了大半個時辰,一番兵荒馬亂之後,姜婳喝了一副藥,身上的熱度終于稍稍退了些。

她睡得迷迷糊糊,似乎聽到屏風外韓姨娘在跟她阿娘說話。

“夫人別怪妾身多嘴,宋家公子怕是跟姑娘八字不合,姑娘的身子向來紮實,怎的偏偏下定這日就病得下不來床?”韓姨娘聲音有些急切,林夫人只當她也是真心關懷姜婳,不由便将她的話在心中多思量了幾遍。

韓姨娘說的确實有道理,雖已去鶴林寺合過八字,可八字一說本就玄妙,她夫婦二人對這親事本能地不看好,也很能說明問題。

加上婳兒病得如此蹊跷,高熱未退,怎能出去見客?插釵更是不能了……

想到花廳裏被晾了小半個時辰的宋府女眷,林夫人心中暗自以己度人,恐怕男方家的長輩也覺得不吉利,這場親事,不做也罷。

林夫人透過雕花架粉彩屏風,往裏邊望了一眼,眼中倒映着姜婳縮在錦被中影影綽綽的身影,嘆了口氣,心中有了計較。

聽到林夫人出門的腳步聲,姜婳也是心口一松,總算能好生睡個回籠覺。

姜家一應好東西,都先緊着姜婳,她自小便是衣食無憂,又被二哥帶着學了些騎射,身體底子紮實,到下晌時,熱度便退得無影無蹤,半點沒反複。

林夫人心中更是肯定,将這門親事退了,是個相當明智的決定,只是不知等婳兒醒來知道此事,又會怎麽鬧一場,思及此,林夫人便覺腦仁兒疼,她想靜靜。

姜婳卻沒功夫想這個,好不容易睡到神清氣爽,她只想知道,得想個什麽辦法,跟前世素未蒙面的蘇玉城搭上話。

前世收了宋梓言那個妖孽的就是蘇玉城,所以姜婳毫不懷疑,只要跟蘇玉城聯手,她一定能提前把宋梓言的狐貍尾巴揪出來,讓大晉的文臣武将們早做防範。

若她直接沖到蘇玉城面前去,告訴他,宋梓言是北遼三皇子的兒子,他三年後會帶北遼鐵騎滅大晉,蘇玉城怕是會請道士收了她吧?

姜婳揉了揉眉心,好生苦惱。

作者有話要說:  男主下一章就閃亮登場,小可愛們表着急哦~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