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蘇玉城的腳步有一瞬的停滞,随後以平生最快的速度沖出院門。

鐘聲一聲聲傳來,姜婳心下數着,足有九聲。

她緊緊擁着錦被,一聲聲喪鐘似乎重重敲在她心上,沉悶又難捱。

好在有孟皇後在,禁宮內外才不致慌亂,京中被軟禁許久的諸位王爺,自聽到喪龍鐘聲起,便蠢蠢欲動。

野心大的,想沖進宮去搏個前程,野心小的,也想趁亂逃回封地,免得這一觸即發的皇權之争殃及池魚。

說到底,晉康帝後繼無人,便是亂世症結。

幸而亂起之前,孟皇後,哦不,孟太後便親自在禦殿之上,當着朝臣的面,宣讀了晉康帝彌留之際留下的轉位聖旨。

大晉上下一片嘩然,不知該喜還是該悲。

他們的先皇原來是有子嗣的,還是剛剛得勝還朝的戰神,天下暫時是亂不起來的,可不叫人欣喜?

悲的是,戰神他偏偏是上不了臺面的jian生子,擱尋常人家,連祖宗祠堂都沒資格進去。

可皇家不是尋常人家呀,蘇玉城是不必進祠堂,可他不僅名正言順地進了太廟認祖歸宗,更名項玉城,還帶着姜婳一道上了玉牒。

為着身份一事,不獨百姓,朝中也有人不服氣,甚至想稱病不上朝,卻被自個兒夫人一巴掌拍醒了:“先皇就這一位皇子,你們承不承認能咋的?還敢造反不成?造反能比人家更名正言順?”

衆人登時洩了氣,該上朝上朝,該主持喪儀的主持喪儀,別提多盡然有序。

蘇玉城都不帶督促的,此時乃是晉康帝棺椁擡進皇陵的前一晚,他并未歇在宮裏,而是回到跟姜婳共同經營的小院,督促着姜婳兌現諾言。

姜婳擡袖抹了一把額間細汗,繼續吭哧吭哧刨着桃樹下的土,心中暗自懊惱,早知這般難挖,她就不埋那麽深了!

“娘子可要先歇歇?”蘇玉城一襲白衣,慵懶地坐在桃樹下,倚着桃樹不細不粗的樹幹,唇角含笑,眉宇間卻帶着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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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姜婳咬牙切齒道,她說要親手挖便要親手挖,眼見着他要坐上這世間最累的位置,答應他的事,臨走之前,總要兌現一個才算對得起他這一年的照顧。

蘇玉城一手搭在膝頭,望着奮力挖坑取酒的姜婳,目光悠遠。

他這一世似乎少有能自己做主的時候,寄養在蘇家是晉康帝安排的,成親是晉康帝安排的,連他從未想過去争的皇位也是晉康帝臨終前安排好的,獨獨中狀元一事是他自己争取得來。

怨嗎?

曾經怨過,可心中諸多怨憤在他心悅娘子的那一刻起,便自動煙消雲散。

明日起,世間便再無蘇玉城,只有禦殿深宮中的項玉城,心中有悵然,更多的卻是戰戰兢兢壯志萦懷,待他登上帝位,定能令朝堂清肅百姓安居。

他獨獨擔憂的是,娘子可願在曠冷幽寂的深宮之中陪伴他左右?

望着姜婳任勞任怨,終于挖出酒壇,面上綻放的笑意,蘇玉城心中微微發沉,娘子今日似乎太好說話了些。

經冬掩埋的桂花酒,似帶着些雪水的甘洌,加上頭頂早春桃花的清芳,姜婳方飲了兩盞,粉面便染上胭脂色,醉倒在蘇玉城懷中,枕着他有力的臂膀酣睡。

夜風拂過,片片桃瓣灑落,打着旋落在她衣襟上眉心間。

蘇玉城解下披風搭在她身上,仰面将壇中酒悉數飲下,這才打橫抱起姜婳,身形微微晃動,朝上房而去。

翌日一早,蘇玉城較姜婳醒得更早些,他側身望着姜婳恬靜的睡顏,忽而想起昨夜,他竟未趁姜婳酒醉意志薄弱對她……而是再規矩不過地躺在她身側。

即便此刻,他心中也無半絲绮念,只想她能一直這般陪在他身邊。

禦殿外,晉康帝靜靜躺在金絲楠木鑲玉石朱漆棺中,項玉城身後百官泣涕,孟太後攜後宮妃嫔哀嚎一片。

姜婳立于項玉城身側,微微側身,便見着離孟太後最近的位置,是她在熟悉不過的面容,雖稍作僞裝,她卻一眼便看出那是梅燕飛!

梅燕飛并未去見晉康帝最後一面,倒是項玉城,不知何時将晉康帝留下的那封密信交到梅燕飛手中,那些晉康帝原本想帶進棺材裏的事,已被梅燕飛悉數刻進心裏。

她終于還是來了,所以,她是原諒晉康帝了嗎?

擡棺的那一刻,姜婳分明瞧見,一行清淚自她面頰滑落,她眸中滿是淚水,姜婳想看清她眸中情愫也不能。

“陛下!”一個尖利的呼聲從衆妃嫔中傳來,姜婳下意識地扭頭看去,只見一道素色身影極迅速地往晉康帝的棺木沖去,“您等等臣妾啊!”

“嘭!”

衆人反應過來時,只見棺木旁的漢白玉禦階上,頗得聖寵的趙婕妤頭上碰出個血洞,殷紅的血汩汩流出。

白皙的面容,殷紅的血跡,看得姜婳觸目驚心,那張臉與梅燕飛竟有六七分像,姜婳終于明白她因何寵冠後宮。

梅燕飛驚得,連淚水都忘了流。

倒是孟太後,望着她已顯懷的小腹,神色複雜,她知道趙婕妤腹中骨肉并非晉康帝的,晉康帝臨終前忽而要那老道士陪葬,她心中便隐隐有了猜測。

只是趙婕妤竟會随晉康帝而去,孟太後覺得這後宮妃嫔她着實未曾真正看懂過,她閉了閉眼睛,聲音疏疏淡淡卻透着說不出的威嚴:“趙太妃對先皇情深義重,賞她一副好棺木,于妃陵外尋一處安葬。”

衆後妃登時駭然,孟太後此舉何意?既誇了趙太妃,為何連葬入妃陵的資格也給剝奪去?甭管是何意,新帝既已默許,便無人敢置喙,甚至暗自慶幸,孟太後此舉多少保全了并不想殉葬的妃嫔。

喪儀足足辦了七日,七日後,姜婳便再未見着梅燕飛。

項玉城初登帝位,請求選秀的折子便如雪花片般飛到他似永遠批不完的禦案上,他眉頭都未皺一下,來一個駁一個,還給了個冠冕堂皇的理由。

愛卿娶妻前可會納妾?朕尚未立後,豈能先行充實後宮?

對此,朝臣們很上道,這就意味着立後大典後,陛下便會充實後宮了?當下便争先恐後上折請項玉城立後。

項玉城望着那些堆成小山般的奏折,會心一笑,所以立後是衆望所歸,是你們求朕的,朕素來虛心納谏,自然不能拂了衆卿的好意。

這一日,春/光正好,禦花園中百花盛開,蜂飛蝶舞。

姜婳卻拂了孟太後請她去禦花園中賞花的邀請,而是一個人縮在內殿,暗戳戳地數着私房錢,看看夠她花多久。

從前奶兄彭大樹給她送來銀票她便收着,未曾上心過,今日一數,竟有數十萬兩,足夠她潇潇灑灑度餘生的。

殿外一陣腳步聲傳來,姜婳忙将那頂厚實的一沓銀票匆匆藏于錦枕下,還坐上去壓了壓,沒來得及撤下來,便見着項玉城大步邁進來。

這些時日,他一直忙着,兩人連一道用膳的機會亦是屈指可數,算起來已有四五日未見了。

姜婳擡眼望着他,只覺他似較先前更消瘦些,眉眼間是掩飾不住的疲倦,明明做好一走了之的打算,她的心卻忍不住驀然揪緊。

若她走了,可有人關心他?

嗬,自然是有的,且不論勤政殿裏烏泱泱專程服侍他的宮女內侍,單說立後之後的選秀,不知多少解語花等着對他溫柔小意。

姜婳下意識地咬住下唇,別開目光不再看他,他都答應朝臣們充實後宮了,她還心疼他做什麽?

項玉城見她如此,只當是近日勤于朝政,冷落了她,才叫她忍不住使小性子。

他唇角噙着笑,上前緊緊擁住她,獻寶似地打開手中捧着的朱漆描金百寶匣,遞到她面前:“娘子,這是鳳印,往後便是你的了?可歡喜?”

姜婳怔愣一瞬,沒想到他随手拿來的匣子裏,竟裝着世間多少女子夢寐以求的鳳印。

可她淡淡掃過一眼,便從項玉城懷中掙脫出來,面色淡漠地望着他:“陛下可還記得當日在汴河畔要同臣妾和離?彼時未遂陛下心意,乃是另有隐情。眼下陛下已平定北疆,肅清朝政,臣妾心願已了,和離書拿來吧。這一回,臣妾定不會再撕掉了。”

她強行壓下心頭痛楚,垂下眸子,頓了一瞬,方又望着他:“朝臣百姓皆盼着陛下充實後宮,綿延子嗣,臣妾也希望陛下莫要重蹈先帝覆轍才好。願陛下福澤深厚,子嗣昌盛!臣妾,不堪大任,自請出宮。”

要她做個母儀天下不善妒,甚至要勸着夫君雨露均沾的皇後,她實在做不到,不如早早讓出位子,讓能者居之。

她說的情真意切,沒想到項玉城一把扣住她的下颚,怒極反笑:“娘子要同我和離?”

那眼神太過凜冽,姜婳甚至以為他會對她動粗,豈料下一瞬他竟忽而笑了,滿面溫煦,自廣袖中取出一道折子:“帝後合離不合規矩,這是禮部拟的封號,婳兒瞧着哪個讨喜?”

姜婳只覺這短短幾日,項玉城身上便多了些許她不敢違逆的上位者的威嚴,她垂眸翻開折子,看得敷衍,随手指了“昭元”二字。

望着項玉城躊躇滿志的背影,姜婳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她要快點逃出去,一刻也不能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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