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思慮過後,姜婳悄悄将銀票分成數份,藏于周身各處,又遣去身邊服侍的蘿月、松雲,悄悄拿出易容工具,迅速将自己易容成個其貌不揚的小宮女。
趁人不備,拿着鳳藻宮的對牌便一路順暢出了宮門。
姜婳站在禦街一側的黑色杈子外,借着禦溝中盛放的李白桃紅遮掩,駐足朝威嚴莊重的宮門望了一眼,長長舒了口氣。
她揮了揮手,按下心頭的悵然若失,閃入一家賣成衣的鋪子,化作男兒身,終于大步離去。
往後餘生,她有大把的時光可以揮霍,此刻倒也不急着出城,而是在城中好吃好喝一通,又回到九如巷,隐在姜府外不遠處,最後悄悄看了爹爹和阿娘一眼。
從前還說表姐遠嫁,如今想來,她比表姐不孝更甚,表姐尚且有個尋處,她卻是不告而別,此後也将四海為家,再難回京城。
一滴清淚滴在手背上,姜婳下意識地擡手一抹,這才驚覺自個兒早已淚流滿面。
只盼着他發現她離宮後,莫要遷怒姜府才好。
姜婳心中有諸多顧慮,可再多顧慮也抵不過她想要逃離那座華美牢籠的心。
夜色中,某個尋常面攤上,她曾親口告訴過她,她所求的是一生一世一雙人,他明明知曉,卻應了朝臣要充實後宮,可見早已忘卻當初心境,她又何必留下來自取其辱?
說起來,彼時她對他并未動情,此刻卻是心不由己,明知這親事不過是結盟而已,卻仍忍不住一點點陷入他有意無意打造的溫柔旋渦。
午後,日頭照在身上,暖融融的,出城的人不算多,身着男裝的姜婳是其中一個。
這一年她個子竄了許多,雖比不得項玉城,卻比尋常女子都高挑些,在人群中倒也不打眼。
一人一馬出城,姜婳信馬由缰,離城門漸行漸遠,從前兩人相處的情形卻在腦海中越發清晰,姜婳下意識地捂住心口,總覺得有種空蕩蕩的失落感。
她強自扯了扯唇角,握緊缰繩,深吸一口氣,暗暗給自己打氣,待她見過名山大川,朝霞落日,定能将此刻囿于情/愛的心解脫出來。
天色尚早,可離下一個鎮子卻有不短的距離,姜婳平複心緒,正要打馬趕路,卻聽見後方上空傳來一陣熟悉的叫聲。
Advertisement
姜婳擡頭一看,面上登時一喜,歡欣地沖上方招手:“雪衣娘!你來尋我啦?小東西,不枉我養你一場!”
雪衣娘俯身沖下,神情頗有些倨傲,姜婳笑得前俯後仰,待它停在自個兒肩頭,姜婳忍不住點了點它的小腦瓜:“你是一只鹦鹉,又不是鷹隼,能不能收起你這倨傲的神色,有點作為鹦鹉的覺悟啊!”
雪衣娘低下腦瓜,在她衣領上蹭了蹭,姜婳伸出手,剛想替它順順毛,誰知它又飛走了,不是去覓食,而是迅速消失在視野中,姜婳等了小半個時辰,它仍是一去不複返的那種。
姜婳望着它消失的方向,脖子都擰酸了,頓時氣結:“小東西,我真是白養你一場!”
罷了,既然要走,便走個徹底吧,大晉少見這個品種的鹦鹉,帶着它反倒容易被項玉城發現。
只是……他真的會找她嗎?姜婳想想這一路上詭異的順暢,心中忍不住懷疑。
一夾馬腹,還是離京城遠些比較有安全感。
旭日西沉,夜色漸濃,姜婳緊了緊外衫,終于趕在宵禁前進了鎮子。
此處離京城有些距離,到底比不上京城的繁華富庶,最寬的街面兩側開着幾間客棧,燈火亮些,其餘地界則是零星的燈火,仿佛螢火之光。
姜婳翻身下馬,拉着缰繩,左右打量着幾家客棧,頗有些猶豫不決。
忽而,前方幾步遠的客棧中,數名黑衣侍衛列陣而出,中間留出的正門中,“如意客棧”的牌匾下走出一道玄色身影,肩上停着一只鹦鹉,通體雪白。
“娘子覺着這間客棧如何?若覺着好,便別跑了,怪累的,進來歇歇腳?”
他唇角分明噙着笑,姜婳卻覺得脊背發涼,牙齒微微打顫,有種說不出的危機感。
沒等她腦子想明白該如何應對,身體已經做出了最誠實的反應,她做了此刻最蠢的選擇,拔腿就跑!
只一瞬,便雙腳懸空,被項玉城甩上肩頭,搶了雪衣娘的地盤。
姜婳望着撲棱着翅膀,飛上屋檐的雪衣娘,心中罵個不停:“小東西,你就是個叛徒!重色輕友,養不熟的白眼狼!”
“唔……”這咒罵并無機會持續,很快便淹沒在項玉城一輪又一輪溫存又霸道地攻勢裏。
姜婳想過無數種可能,卻從未想到這一種,她和蘇玉城不知算不算得上美好得第一次,竟是在這無名小鎮上再尋常不過的客棧裏。
待她醒來時,鼻間萦繞着的是最熟悉不過的百花熏香,身上蓋着蠶絲軟被,入目是繡着火鳳的煙羅紗帳。
她回宮了。
姜婳閉了閉眼睛,耳畔傳來項玉城低沉卻愉悅的聲音:“婳兒醒了?那便起身來參加封後大典吧。”
“我……”姜婳一開口,方覺喉嚨有些幹澀,她很想說她身子不爽利,起不來床。
誰知,項玉城似能讀懂她的心思,驟然打斷,唇角噙着笑道:“若婳兒起不來床,城哥很樂意親自替你穿衣,抱你上禦殿。”
經過昨夜的事,姜婳毫不懷疑他會說到做到。
正如昨夜她百般推拒,他卻有一千種法子纏着她喚了無數遍“城哥”一樣。
姜婳拖着疲憊的身子,終于咬牙撐過繁複冗長的封後大典,沉沉的百寶攢金鳳冠壓得她兩腿打顫,好在項玉城一直立于她身側,幾乎是架着她往前走。
走出衆人視線的一瞬,姜婳兩腿像踏在棉花上,登時脫了力,項玉城則正巧用力,一把将她抱起,穩穩地将她安置在鳳攆上,他自個兒則唇角微揚,走在鳳攆一側,仿若足下生風,甚是輕快。
貼身內侍鼓起勇氣小聲提點道:“陛下,皇後娘娘坐着,您站着,這不合規矩。”
項玉城淡淡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問道:“你規矩學得不錯,那朕問你,這後宮裏誰最大?”
方才冒犯皇後娘娘,實在不是這內侍的本意,眼見着陛下問的這題乃是送分題,他登時不假思索道:“回陛下,皇後娘娘母儀天下,這後宮裏自然以皇後娘娘為尊。”
項玉城似對他這回答極為滿意,唇角揚得越發高,眸中滿是贊許:“既如此,朕眼下身處後宮,低皇後一頭,有何不可?”
“這……”忠心耿耿一心為皇帝打算的內侍,頓時傻了眼,好半晌才回過神來,急急跟上鳳攆,态度再虔誠不過。
心中卻有個極清晰地念頭,以陛下對皇後娘娘的看重,只怕旁的女子擠破頭,也是一進宮便形如打入冷宮……
封後大典,舉國同慶,項玉城為此令滿朝文武休沐三日。
三日後,鳳藻宮中。
姜婳使盡周身最後一絲氣力,拿起金絲引枕向項玉城砸去:“我要出門!我要去禦花園!我不要成日待在這鳳藻宮裏!”
對比她氣急敗壞,面頰緋紅,又羞又惱的模樣,項玉城則顯得鎮定許多,他并未生氣,輕輕松松接過引枕,輕輕嗅了嗅上頭殘存的她的氣息:“整個後宮都是婳兒的,婳兒想去哪裏都成,只要你走得動。”
姜婳聞言,登時氣結,胸腔中憋着一口氣,上不去,下不來,心口顫顫,俨然憋屈至極。
她要是有力氣下床,早逃出門去了,哪需要同他這般置氣求饒?
殊不知她這副模樣,叫項玉城驀然想起一句詩來,侍兒扶起嬌無力,形容此刻的婳兒,實在再貼切不過,他的皇後似乎也有勾得他不思早朝的潛質。
雖然很想如先前立下約定時說的那般,将她軟禁在這內殿之中,終日等他寵幸,可思及這兩日替她抹藥膏時的情形,到底不舍這般磋磨她,更不舍見她生氣。
項玉城壓下心頭悸動,喟嘆一聲:“乖,今日我便不鬧你了,你且養養身子,明日我處理好政事,便陪你去禦花園走走,嗯?”
姜婳聞言,面色稍霁,剛丢給他一個“算你識相”的眼神,卻聽他繼續道:“雖然我很想同你成日好在一處,卻又不得不替你調養好身子,畢竟婳兒還肩負着綿延子嗣的重擔,不比前朝政事輕的。”
“誰要替你綿延子嗣!你要別人去!”姜婳又一次氣急敗壞。
項玉城朗聲一笑,在她秀氣的鼻尖輕輕一刮,眸中滿是寵溺之色:“婳兒可是忘了?那日你說,你同朝臣們一樣,希望我充實後宮,子嗣昌盛。後宮麽,有你一人便充實了,子嗣昌盛一事,只得勞煩婳兒了!”
想想往後再這後宮中,一個接一個生崽子的畫面,姜婳簡直不敢想,慌亂地喊道:“你做夢!唔……”
後邊的話,被蘇玉城悉數吞沒。
“陛下,近日滄州老宅中有人向承恩侯府送禮,似有請皇後娘娘說項,緩和同陛下關系之意。”蘇放掃了一眼滿面紅光的項玉城,又迅速垂下眉眼,求到他這裏的,全都被他設法推拒掉,沒想到他們還不死心,竟想利用姜衡。
不錯,姜衡便是如今的承恩侯,作為皇後娘家,近日可謂風光無兩。
項玉城挑了挑眉:“原來朕同他們還有關系嗎?”
語氣涼薄,掃了蘇放一眼,這才稍稍緩和些:“告訴他們,不必擔心朕重翻舊賬,若蘇家子弟有才能,自去參加科考便是,若無才能,也請他們早早歇了心思。”
随即想到了什麽,似笑非笑地望着蘇放:“哦,他們送的禮,叫承恩侯也不必退了,只當是他們将當初從朕這裏奪去的家産還回來的。”
縱然那些家産是蘇厚夫婦留下的,可暗地裏多半來自蘇放的貼補。
項玉城此舉,只是想告訴蘇放,他同蘇家其他人不同,不管旁人如何,項玉城都會拿他當半個父親來尊敬,那些還回的家産權當蘇放給姜家的聘禮。
送走蘇放,項玉城批了會兒奏折,忽而聽到殿外有人嚎啕大哭,他忍不住揉了揉酸脹的眉心。
朝堂清肅似乎也不大好,這些個禦史們成日裏沒事幹,便個個盯着他的後宮,輪番來勤政殿外呼天搶地要給他塞女人,項玉城對此煩不勝煩。
可這些禦史本事不多大,脾氣卻不小,若是硬碰硬,他們來個碰柱死谏,昏君的鍋自己是背定了。
如何才能一勞永逸呢?
項玉城骨節分明的手,輕輕叩着禦案,腦中忽而閃過一個念頭。
“韓忠!去,傳朕旨意,連日來勤政殿外哭訴過的禦史,其情可嘉,給他們一人挑兩位美人送去府上!”
韓忠是晉康帝身邊章池的徒弟,章池榮養之後,韓忠便成了勤政殿的大總管,對項玉城忠心不二。
一個時辰後,幾乎所有禦史都收到兩位美人,個個身段窈窕,媚眼如絲,只站在那兒眼神便像鈎子一般,叫人心中發癢。
家中發妻鎮宅,禦史們哪裏敢正眼瞧?可即便瞧都沒敢瞧,依然被自家夫人暴揍一頓:“叫你去管帝後家務事!成日裏不務正業,專想叫陛下納妾,這不是給皇後娘娘添堵麽?你是忘了當初你那纨绔兒子是因何改過自新的嗎!”
禦史們個個欲哭無淚,他們自然記得,當初陛下身為狀元郎,跌落谷底之時,是皇後娘娘将他拉起來,京中由此吹起一陣娶悍婦之風,他們家兒砸都是這般被迫改過自新的。
他們不僅記得這個,更記得自家夫人,原本溫柔娴靜,也是從那以後往悍婦之路上一去不複返的。
從此,禦案上再未出現過請項玉城充實後宮的折子。
熱衷于搶媒婆飯碗的禦史們剛才歇腳,這廂宗室們卻掀起搶穩婆飯碗的新風尚,一到宮宴,便忍不住關心姜婳的肚子。
姜婳望着重重宮牆,只覺自己連宮檐上掠過的鳥都羨慕,她要不要再逃跑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