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羅家的祖墳并不遠,就在城外三裏的荒坡上,新挖的墳茔很是顯眼,泥是新泥,連石碑也沒有,只用一個木牌刻着幾個字「愛子羅夜暝之墓」。木牌上是新漆,看得出剛壘起的。
聞人昊面無表情地坐在墳前許久。他有很多記憶是坐在父母墳前的,陪伴他們,如同他們還沒去世的時候。直到後來發現這樣只是徒勞無功。
他們都棄他而去了,再也不會出現。母親說父親是罪有應得,可是母親去世時也毫不留戀地抛棄了自己。
他們只記得自己的愛和恨,卻從來沒人管過他,也沒人告訴他七、八歲的孩子怎麽打理一個龐大的獨尊堡,也沒人告訴他吃飽穿暖後可以做什麽。
反正成親後生了孩子也會變成悲劇,那麽成親做甚麽呢?
就這樣養成了浪子的習慣。
雖然是浪子,但他也不會随便招惹良家男女,在他看來,那些人既沒情趣又麻煩,最無聊不過。所以羅夜暝實在是一個意外。
如果早就知道他會認真,那麽一開始就不要騙他好了。
沒想到這麽多年來,願意全心全意待自己的,也只有他一個人。
他不知坐了多久,感覺細密的雨聲開始落下,身上也漸漸沾染了寒意。
深秋的雨最是肅殺冷寂,讓他感到說不出的蕭索。
「聞人昊……回去罷。」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忽然響起,青澀的語調讓他一陣恍惚。
他慢慢擡起頭,看到了面前站着兩個人,其中一人膚色泛綠,依稀像是那個雙眉黛綠,唇如墨玉的少年,但膚色淺了許多,年紀也小了兩、三歲,正是羅夜暝的胞弟羅星曜。
剛才說話的那個男子,卻是羅星曜身旁的葉閑庭。
開始時讓他有過好感的男子,如今怎麽看都像是帶着羅夜暝的影子,說話的神情都帶着三分天真。
想必他是發了**意**症了,否則不會看誰都像羅夜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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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閑庭裏面穿著白色長衫,身上披着一件石青色的短襖,看起來顯得更為蒼白,若不是羅星曜拿着傘滿臉不快地站在他身邊,聞人昊甚至懷疑葉閑庭是一縷幽魂,在秋雨中站立久了,就會融化在細密的雨水中。
如果是幽魂的話,會是……他的幽魂嗎?否則又怎麽會在此時前來與他說話?
他茫然看着葉閑庭,只見面前這個男子緩緩開口:「聞人昊,下雨了,在外面呆太久了會受風寒的。」
聞人昊想微笑,但是卻發現自己怎麽也笑不出來,只溫和地回道:「多謝葉公子關心,我還想再坐會兒。」
羅星曜道:「葉公子的意思是說,他在外面待久了會受風寒的,你不會嫌害了我哥還不夠吧?」
「葉閑庭」郁悶地看着羅星曜,羅星曜把臉扭到一旁,故意不看哥哥為難的表情。
父母命人來僞造墳茔的時候是瞞着兄長的,誰知還是被兄長知道,還相信聞人昊會出現在這裏,發現外面下了雨就要來看看。
他一開始就不想帶兄長出門,但兄長非來不可,看到下雨變得更着急。羅星曜拗不過他,又怕他偷偷跑來,所以只好讓人拉了一輛馬車,載了哥哥出門。
聞人昊知道葉閑庭是好意,便謝過了,和他們一起上了馬車。
葉閑庭英俊多情,又對他這麽好,若是平常,聞人昊會忍不住打探他是否有意中人,再強行将兩人分開,但看到葉閑庭這個表情,他會忍不住懷疑對方和羅夜暝之間關系匪淺。
單是這麽一想,便忍不住心底一陣痛苦。
此時羅夜暝不知所蹤,這股妒意也好沒由來。
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像是要把心中的苦悶吐出:「葉公子其實沒必要對在下這麽好的。」
羅星曜哼了一聲,吩咐弟子快些趕車。
羅夜暝沉默許久,說道:「逝者已矣,請聞人公子不必難過……不然,他在下面也會傷心。」
聞人昊勉強笑了笑,過了許久才道:「多謝葉公子。」
其實他現在不太想和陌生人相處,還是寧可待在墳地裏,但葉閑庭的聲音和羅夜暝實在太像,像得讓他幾次懷疑是在直接和羅夜暝說話,忍不住和他多說幾句。
把另一個人當成是羅夜暝,無論是對這個人還是羅夜暝來說,都算不上尊重。
他只得忍住不再多想,可是和葉閑庭靠得越近,就越忍不住想在他身上找尋和羅夜暝相像的地方。
他是犯了**意**症了。
聞人昊心中苦笑,心中卻另做打算,最好能和兩人攀上關系,送兩人回羅府,然後再進入羅夜暝原來住的地方看看。
其實他并不相信羅夜暝已經死了,若是這兩人沒有出現,他都想把墳挖出來看一看,但又怕見到真相,自己更不能接受。
最好能潛入羅家,再看看蛛絲馬跡,才能确認他到底有沒有去世。
羅星曜不理他,他便只好和葉閑庭聊天,葉閑庭卻像是沒什麽精神,和他說了幾句話後就告了罪,靠在車壁上閉目養神。
他像是比最開始見到時還要瘦弱,顴骨都微微凸起了,讓人頓生我見猶憐之感,本能地就想多照顧他一些。
可是羅星曜這麽護着他,又讓他頗為遲疑。
他雖然自認武功不差,不會輸給羅星曜,但面對羅家的人他便會有一種莫名的歉意,總覺得對不起他們,想要更多地彌補他們。羅星曜這麽不待見他,他也不介意,更不會和羅星曜有所争執。
看到葉閑庭瑟縮着似乎感覺到冷,他解了自己的外裳,想要披到他身上,被羅星曜格開了,狠狠瞪了他一眼,他便只好将衣服收起。
下車分別時,聞人昊便道:「葉公子,上次那瓶凝神丹你怎地沒收?我讓人送來給你罷,吃一點會對你身體好些。」
「葉閑庭」怔怔看他,羅星曜卻是冷笑一聲:「像你這種花花公子,還是少去墳地看我哥哥的好,沒把他惡心吐了。」
聞人昊被他羞辱也不着惱,只溫言道:「我沒什麽別的意思,只因葉公子是夜暝的好友。我是對不起他,但我也想好好彌補他,善待他的家人好友。」
羅星曜道:「作為他的家人我可以告訴你,我們不需要。」
葉閑庭搖了搖頭:「星曜,別說啦,我們走吧。」
「好。」羅星曜狠狠瞪了聞人昊一眼,牽着羅夜暝的手,進入羅府。
聞人昊站在原處,看着兩人遠去的背影。
他其實明明知道越是關懷葉閑庭,就越容易引起羅星曜的反感,可是剛才的所作所為卻是下意識的舉動。
以羅氏夫婦和羅星曜對他的深惡痛絕,他想要正大光明地進入羅府自然是不可能了。
他在門外駐足良久,心中滿是懊悔。
趕車的弟子轟他離去,他也不生氣,只往旁邊走開了一些。
回想起剛才葉閑庭熟悉得令他心碎的目光,依稀變成了羅夜暝泛青的容顏。那麽畏怯青澀的愛意,那麽天真純良的男子,卻是不知身在何方。
***
「哥哥,他那種人,你怎麽還對他放不下?」羅星曜埋怨道,「若是我就在他衣服裏放毒蛇,咬死他算了。」
羅星曜卻像是沒聽到一般,仍然呆呆地出神,回想着聞人昊剛才目光中盡是柔情,心中不由得酸楚。
他以前一直以為,聞人昊只會對他喜歡的人溫柔,如今看來,卻是自己錯了。
溫柔對聞人昊來說,似乎已是一種骨子裏的本能。他或許是遺傳了父親的風流,總是情不自禁地對別人展示自己的柔情。
以前他和自己相處時,表情卻總是帶着一絲冷漠,他還以為是自己眼花,還以為是對聞人昊心存芥蒂才會對他有偏見,可是如今的聞人昊對「葉閑庭」如此誠懇,哪有半分虛僞神情?
他只覺得心痛難忍,後悔這一次出門到墳地看他。
若是任由他獨處,只怕他坐幾個時辰自然會離去了,一個男子心中再是慚愧懊悔,也不可能一直記挂着一個死去的人。這世上寡婦還能守節,喪妻再娶的男子可多的是。更何況……他對自己殊無愛意,唯一有的,也不過只是那一點懊悔罷了。
如果不是父母謊稱他死了,或許不會看到聞人昊此時的真實表現,他便永遠作着虛幻的夢,以為聞人昊對自己确實有一點心動,以為只是聞人昊的眼睛蒙蔽了他,讓他看不到他對自己的感情,以為只要光陰漸逝,他最終會和自己在一起。
爹娘這一劑藥的确讓他對聞人昊再也沒有半分期待,可是這藥效如此猛烈,讓他無法承受藥性的沖擊。
看來果然如聞人昊所說,自己是個笨蛋,所有人一眼就看透的人,自己還傻乎乎地以為他會喜歡自己。以後是再也不能胡思亂想了。
這樣自作多情,連他自己都要嘲笑自己了。
可是……也沒有以後了吧?這一次的多情,就是拿命來做代價。
他不停地咳嗽起來,只咳得心口仿佛撕裂般,疼痛得讓他難以承受。
會是心痛麽?他竟然比自己以為的更要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