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陸重淮喝多了。
耳邊震耳欲聾的音樂吵得他心煩意亂,他拿了外套往外走,何冬說要送他回家被他強撐着最後的意識拒絕了,一個人在天橋上吐了兩回。
回到家,他踢掉鞋子就挂在了沙發靠背上,靠背頂端頂着他灌滿酒的胃,裏面的辣和火熱的灼燒感将他折磨得越來越難受。
他一頭紮進柔軟的抱枕裏不想起來,趴了一會才蹬着長腿站起來往浴室走。
浴池邊上是82年的拉菲,他忍着砸瓶子的焦躁感打開水閥,脫掉了所有遮蔽物,将自己浸在裏面,直到清晰地感受到血壓升得厲害,才翻身爬起來用浴巾裹了下身回卧室。
這些年他最讨厭的就是酒,所以極少去外面買醉。
以前在桌上沒少被那群老滑頭算計,為了套取信息,一幫老夥計都絞盡腦汁地灌他酒。晚上胃疼,和馬桶相依相伴了兩小時,動靜不小,她洗了毛巾替他擦身,順手打開排氣扇,摸到他的頭才發現他在發燒,深夜把他拖到了急診室。
醫生問打針還是吃藥,兩個聲音,不同的選擇,醫生各看了他們一眼,問聽誰的,他想都沒想就說聽她的。
那是年輕驕傲的他第一次退讓,可盧伊人那晚沒找到值夜班的護士,簡單粗暴地把他手上的針給拔了,深夜醉酒犯矯情,不知道說了什麽,醒來大吵了一架,爆發了史上規模最大的冷戰,賭氣誰也不理誰。第二天秘書送來合同,他把每個條款都摳着字眼看完,簽名的時候卻簽成了她的名字。
人的記憶不會厚此薄彼,會忘記一個人的存在,也會忘記一個人的不存在。
早在初中的時候他們就在一個班,可他第一次注意到她卻是在校體訓隊,一個為了榮譽找罪受的地方。
既然是體訓隊,自然少不了生龍活虎的精氣神。
想要出成績,必須女的當男的練,男的當狗練,偶爾做基本訓練的時候會男女搭配。
他在海南曬蛻的皮也長好了,皮膚白淨起來,長得好看,成績優異,寫得一手好字,身材也一流,在體訓隊是個香饽饽般的人物,就她盧伊人死活不樂意,做仰卧起坐的時候幫她壓個腿都說占她便宜,擡腳直朝他胸口踹。
他使詐松了手,讓她四腳朝天彈回地上,低頭俯視着她,冷冷問:“你到底想怎麽樣?”
盧伊人波瀾不驚地撐着手坐起來,松了腦袋後面馬尾辮,又綁起來,露出光潔的額頭,不覺有異地對他說:“扶着我膝蓋跪我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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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兒膝下有黃金,也不肯讓着誰,一言不合大動幹戈,眼見着體育老師往這邊過來,陸重淮用蠻力制服了她,兩手抓着她的腳踝摁得她動都動不了。
體育老師當他倆偷懶,拽出隊伍額外加罰一百個,盧伊人數着個數做完,跟他交換位置,一點不矯情地跪在了他腳上,疼得他一聲悶哼。
他瞪她一眼開始做,盧伊人狡黠地笑着給他計數,數到五十的時候開始往回數,倒數了十個後又開始正數。
一百個仰卧起坐,他起碼做了兩百個,梁子就這麽結下了。
一年裏,兩人明争暗鬥寸步不讓,時常頭破血流。
那年運動會前夕,陸重淮公報私仇,守着她加練,盧伊人拖着大輪胎在跑道上揮汗如雨,他在終點處的大鐵架下等着她,抱着力竭的她吻下來。
年少時的初吻稚嫩青澀,只有舔和咬兩個動作,他那時候簡單地擁着她,第一次無助地真情流露,他說,“我不想再欺負你了,你知道我不是故意的。”
事隔經年,他們患難與共,度過了多少劫難,可歷歷數來,他欺負她、壓制她,沒有一次是故意的。他只是誠摯地希望他們糾纏不休,日夜相對,以致長相厮守。
這幾年的每一個夜晚,他半夜睜開眼只有漆黑的天花板和隐隐發光的燈飾,孤獨順着陰冷地牆壁蔓延到四肢百骸,他枕着枕頭反而越來越清醒,每一刻都比現在更難熬。
宿醉的後果就是早上醒來頭痛欲裂,手機在口袋裏嗡嗡地震,他閉着眼睛接起電話,入耳就是一道女聲,“重淮,還記得今天要陪我選婚紗嗎?”
***
公司財務狀況不太樂觀,這是盧伊人早就知道的,但是當會計把賬本遞上來的時候她才知道有多糟糕。
不指望風調雨順,也沒想到業績這麽差,近兩個月的生意做得都是賠本買賣,再不扭轉局面,公司就面臨倒閉的危險。
如今大學生創業,在街頭賣大白菜都比幹這個賺錢,要不是手下還有幾個跟着她風裏來雨裏去、日夜兼程打下手的人,她也想放棄了,可這幾號人都還要憑着她給的微薄薪水養家糊口。
現在的無業人口心氣高,寧願在4a公司踏踏實實地幹,也不願意在小公司試水,在人才招聘市場買個位置都沒幾個人來應聘。
請不起大明星,沒有網絡效應,各種營銷手段都嘗試過,結果印發的傳單大部分都歸入了垃圾桶,可他們這是廣告公司,連自己的廣告都做不好,怎麽可能有其他客戶來?
陌生的路人基本沒希望,只能仰仗熟人,但是人脈這種東西是和自身實力挂鈎的,實力強有人脈,沒實力等同于窮親戚,玩人走茶涼不要緊,就怕有人落井下石再陰一陰。
勢利的酒肉朋友靠不住,那就找大學同學吧,沒想到更嘲諷,搬出老話“救急不救窮”,面目可憎地說:“你這要賺了我還能沾點光,萬一賠了我的錢不就打水漂了嗎”。危難關頭只有發小馮星辰拿出二十萬給她解了圍,可借的總要還的,盧伊人為此頭痛不已。
赫方佐昨天在外面跑別的業務,完事以後想和她彙合,誰知道整整一天都聯系不到她,快急壞了,今天看到她出現在公司才安了心,走過來在她跟前坐下,“昨天找你一天,去哪了?新單子黃了知不知道?你現在的眼力可不如從前了。”
盧伊人被他拉回思緒,調侃着說:“連你也嫌棄我這廟小了?”
“怎麽能怎麽說呢?”赫方佐揉揉腦袋,把手掌往她辦公桌上一拍,“唯你馬首是瞻!”
盧伊人眼裏一暗,垂了眼睛,“佐佐,謝謝你。”
在國外的三年,一直是這個生龍活虎的小夥子幫着她鞍前馬後地做事,坦誠地說:“在哪工作都是工作,我陪着你做大做強,哪天你發跡了,我可是頭號功臣。”
對無條件支持她的人,她是帶着感激的。可她欠的,沒有辦法還。
赫方佐還不知道她差點出事,摸着下巴看着她惆悵的表情,“你別這樣啊,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剛認識你那會兒我當你是水一樣的女人,後來才發現你是洪水一樣的女人,你別再颠覆我印象了,就這樣挺好。”
她不想在這個緊要關頭跟他談感情問題,可她見了陸重淮,直覺讓她覺得應該盡快說清楚,于是緩緩嘆了口氣,認真且直接地說:“佐佐,我希望這麽多年你給我的陪伴都是免費的,如果想着有一天我會給你什麽的話,可以趁着沒有卷進來趕快離開,你要的我可能這輩子都給不了。”
接受男人善意的弊端就在于此,常常窘境還未擺脫又欠下情債,一腳踢開似乎不近人情,可即便這樣,她也不願意讓自己進退兩難。
在她嘆息的時候赫方佐就有預感了,現在聽到這些話臉色有些難看,半天才消化了她說的內容。
他憋了這麽久,也不打算裝傻了,一臉的誠懇真摯地毛遂自薦,“我知道你不喜歡姐弟戀,但是我沒比你小多少,給我一次機會不行嗎?你要想,我比你小,一生裏陪你的時間肯定比年長的人長,我還年輕,什麽都可以改。”
盧伊人搖頭,“你已經做的很好了,我相信你有一天會變得完全符合我心目中的标準,可那個人不再是你,我沒有權力這樣做。我喜歡的人心裏除了有我之外,還得有他自己,你不變我不會答應,變了我也不可能喜歡,年齡或許是一方面,但我有喜歡的人,我們不可能的。”
赫方佐難得地皺了皺眉,“你和他吵成那樣了為什麽就是不願意分開呢?這對你們兩個都不好。”
聽他這麽說盧伊人立刻拉下了臉,橫眉冷對的,“有些事情你看到了也就看到了,怎麽想我管不着,可再怎麽說也是我的私事,如果是我哪做的不對讓你誤會了我可以道歉,但我不希望你鑽空子論是非。”
赫方佐苦笑一聲,“其實你是想說我挑撥離間吧,要不是你現在狀況不好我還以為你過河拆橋呢。你放心,我不會趁人之危,也不會因為你不答應就離開,你答不答應是你的事,追不追求是我的事。”
他自作寬容的樣子讓盧伊人沒了力氣,她扶着額頭抵在桌上,揉了揉眉心:“佐佐,你對我很好,要是哪天不這麽對我了,我依然可以接受,我和他紛争不斷,經常為了芝麻大的小事吵起來,可要哪天他光明正大地說不愛我了,我比死還難受,這麽說你能明白嗎?”
也許我們并不合适,為了吵贏對方總是不計後果、不顧一切,曾經因為千萬條矛盾産生過摩擦,甚至不知道當初為什麽分了手,可那并不能說明,我們不相愛了。
這下赫方佐的苦笑一下變成了幹笑,面部僵硬得像蠟像。
盧伊人摸了摸幹澀的唇,朝後面的椅背一倒,接下來的話不知道說給誰聽的,頭腦無比清醒,“佐佐,你知道嗎,我不想和你在一起卻吊着你,這叫賤。我想和他在一起卻晾着他,這叫作。我一年作個三百六十五次只要他愛我就沒事。”說到這裏她頓了頓,沖他嫣然一笑,“可這要賤一回,我自己都嫌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