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所有用餐的客人都不自覺地向聲源的方向擡頭看去,沈劭祈也不例外。

只見那開口的男士大概三十開外的年紀,穿着一件藍白條紋襯衫,熨燙得非常有型,連卷起的幅度都像是設計好的,他的手腕上戴着一只鋼表,遠遠的看不是太清楚是什麽表,但舉手投足之間依然可以看得出來,是一個非常注重修飾外表的男人。

站在角落的Tony正打算過去看看,餐廳領班Jerry已經匆匆趕過去。

“許先生您好,請問這瓶酒有什麽問題嗎?”

“那個是《葡萄酒與美食》的新秀作家許光南,聽說是在新西蘭長大的,特別跩。” Tony對Selina小聲說了一句,“這下有好戲看了。”

許光南雙手抱胸,打量了一眼Jerry的制服:“你是領班還是經理?”

“我是今天的領班,您有什麽要求都可以跟我說。”

“那也行,把你們那位侍酒師也請過來吧,我想問問他,他打算怎麽賠我這支酒?” 許光南聲音不大,口氣卻相當不善,“02年的酒,都陳了十年了,連醒酒都沒有,直接就這麽上來,他到底懂不懂酒?”

Jerry沒有直接開口,他詢問地看了一眼趕過來的安托萬,對方微微地對他點了一下頭。

Jerry于是笑着對許光南道:“許先生是葡萄酒方面的專家,我們絕對不敢糊弄您,您放心,如果是我們做得不夠到位,我們一定會馬上改正。不過您願意聽一聽我們侍酒師的說法嗎?他對勃艮第的葡萄酒非常熟悉,也勉強算得上是這方面的專家,想必這麽建議您也有他的原因。”

聽到最後一句話,許光南嘴角扯了一下,他看向年輕英俊的侍酒師——專家?

國內的餐廳都這樣,随随便便學一點葡萄酒的知識,在餐廳混個一兩年,就敢自稱專家了。也就糊弄糊弄那些錢多人傻的土豪吧。他不屑地想。

“你們這位’專家’的意見剛才已經表達過了,什麽蜜思妮園的酒瓶醒就可以了,否則香氣很容易被揮發,是吧?” 他把酒往兩個侍者的方向推了推,“你們要不要自己嘗一下?香氣整個被包住,又澀又難入口,讓人怎麽喝?”

安托萬正要說點什麽,Jerry對他使了一個眼神,然後轉頭對許光南道:“既然這樣,那我們馬上幫您醒酒,您看可以嗎?”

沒想到他這一讓步,反而讓許光南更加火大:“都開瓶那麽久了才來醒酒,這還怎麽喝?你們到底懂不懂酒?”

碰到這種不專業的服務人員真是敗興,不懂酒就算了,“神之水滴”那麽出名的漫畫難道也沒看過嗎?(注)好好的一頓午餐都被他們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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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難道要幫他重新開一瓶?這樣的話,這瓶酒的費用,可就要記在安托萬的賬上了。Jerry為難地看了安托萬一眼,他雖然是餐廳的領班,可也做不了侍酒師的主。

安托萬的神色倒是沒有任何變化,仿佛這些争執跟他都沒有什麽關系。他只是禮貌地問許光南:“您介意我試一試您的酒嗎?”

他的中文口音帶着輕微的外國腔,加上他俊美的長相,與食客打交道的時候一向頗為吃香,尤其是女食客,幾乎是安托萬建議什麽酒,她們就點什麽酒。不過同樣的特質有時候是優勢,有時候則會變成劣勢,比如現在。

許光南在新西蘭住了七八年,回國之後,對那些連中文都說不好的混血兒真是各種看不慣,很多混血兒在國外混得不怎樣,到了國內卻被捧上天,好像連他們那帶着外國口音的中文都變得高級起來了一樣。

帶着某些說不清楚的敵意,他幾乎是本能地就把眼前這位長得實在太出挑的侍酒師列入虛有其表的花瓶行列。

既然對方要死撐到底,他也不介意陪他玩玩,總要讓人心服口服不是?想到此處,許光南很幹脆地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動作倒是頗有風度,但他毫不掩飾眼裏濃濃的輕視之意。

得到客人首肯,立刻有同事為安托萬取來一個幹淨的勃艮第杯。

安托萬對客人的輕蔑态度并不以為意,他道了謝接過,先聞了聞杯子确認沒有異味,然後把杯子輕輕放在桌上。

他拿起酒瓶,細細一道石榴紅的酒液緩緩注入杯中,然後輕輕一轉利落收起,斷口幹淨,既沒有半點殘留在瓶口,也沒有一滴濺到潔白的桌布上。

接着他拿起杯子,很輕卻很熟練地搖了搖,把杯口放在口鼻下,輕輕吸了一口氣。

這個聞香的動作其實很容易顯得非常傻氣,哪怕是專業人士做起來也是如此:有些人為了能夠排除視覺幹擾,會不自覺地閉上眼睛;也有一些人的眼神會不受控制地四處飄,似乎要做出一副深思的樣子來,再好看的人到了這時候也會難免顯出幾分猥瑣來;還有的人為了能最大限度地獲取香氣,吸氣的幅度太大或者頻頻吸氣,在不懂行的外人眼裏看起來又難免怪異。

但是安托萬既沒有閉眼也沒有做思考狀,他只輕輕地吸了一下鼻子,似乎就已經了然于胸,接着他舉起杯子嘗了一口,微微嘬唇讓酒液在舌頭轉了一圈,甚至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就放下了杯子。

他沒有什麽多餘的姿态和表情,但或許是因為他的長相身型,加上他的整個動作太過流暢純熟,熟練得仿佛——那就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于是,就顯出一種說不出來的優雅來。

簡直賞心悅目。

連許光南看到他的動作,都不由收起了幾分蔑視的表情。

“許先生,我想我還是堅持剛才的意見,瓶醒是最合适這支酒的醒酒方式。目前這支酒呈現的初香是明顯的乙醚和紫羅蘭,接着蘑菇、玫瑰、橡木的香氣逐漸浮現。淡淡的紅莓香說明這支酒所用的葡萄來自于樹齡較年輕的葡萄樹;入口微甜,是夜丘地區黑皮諾的共性;酸度清爽平衡,說明它至少還有3-5年的陳年空間;單寧細膩優雅卻不疲軟,酒體豐盈不厚重,說明它雖然使用年輕葡萄樹的果實,卻是來自于蜜思妮園最好的一級園之一。”

從安托萬開始說第一句品酒詞,許光南的表情就細微地變了。他每說出一句,許光南的表情就更變一分,等他說完,許光南的眉頭已經完全皺起來了——為什麽他說的和自己剛才喝到的,完全不一樣?可如果他是亂編的,又怎麽可能編得這麽完美?

一個優秀又訓練有素的品酒師,必然有足夠敏銳的舌頭,能夠正确地分辨葡萄酒的各種香氣成分和味覺特點、所使用的葡萄品種,單單這些就需要足夠的天分和長期不間斷的訓練,許光南在這行業三四年,都未必能夠有把握能夠做到完美;

而如果能從一支酒的品質特征分析出這支酒的風土乃至釀造方式,這就不僅需要敏銳的感官和豐富的品酒經驗,而且必須對釀酒的各個環節都有相當的了解,這聽起來簡單,然後稍微懂行一點的人就知道這有多麽難,別的不說,全世界有那麽多葡萄酒産區,要把這些産區的主要特征熟記于胸并舉一反三,考驗的何止是記憶力,尤其是勃艮第金丘區,一級田就有562塊,擁有一級田的酒莊則有數十家,往細了說,每家酒莊的釀酒方式都不盡相同,而面前這個年輕的侍酒師不過只嘗了一口,就能判斷出這支酒使用年輕葡萄樹和酒本身的陳年空間……

安托萬試完酒,微微躬身,禮貌地詢問客人:“許先生,您願不願意再試一試?”

許光南神色複雜地看向這位看起來不過二十出頭的侍酒師,對方的神色沒有任何變化,不見一絲自得,卻莫名讓人信服。

他先前以為這位也跟大部分國內餐廳的侍酒師一樣,不過是一張漂亮的臉充當門面的,難道竟是自己看走了眼?

還沒等他說什麽,他對面那位一直沉默的女士先開了口:“光南,再試一試吧。”

聽到她這麽說,許光南順水推舟道:“那好吧。”

安托萬重新拿了一個杯子給許光南,那位女士撐着下巴笑道:“幫我也拿一個杯子,這酒被你形容得那樣,我都想試試了。”

許光南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卻沒有說什麽。

安托萬從善如流地幫他們倒好酒,許光南拿起來品了一品,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還是怎的,這會兒再聞再嘗,安托萬剛才所講的層次果然一一展現。

他對面的女士神色就輕松多了,她把酒杯輕輕搖了搖,嘗了一口,眯着眼,挺享受的樣子。

許光南默默無言地放下了杯子。

看他的神色,Jerry這才松了一口氣,他趕緊把旁邊的推車推過來:“兩位的主菜已經好了,一直幫二位溫着,現在可以上了嗎?”

Jerry和許光南說話的時候,那位女士卻看着安托萬:“你入行多久了?”

“也有好幾年了。” 安托萬回答得四平八穩。

若是此時他父親在場,聽他這麽胡謅,大概會當場噴出來。

但聽在素昧平生的人耳裏,自然是不會覺得有任何不妥之處。那位女士從桌邊的手包裏拿出一張名片,笑着說:“你很不錯,我們雜志有時候會辦一些盲品比賽,你如果願意參加,可以給我一張名片,到時我讓助理通知你,獎金雖然不多,但也是一個學習的機會。”

安托萬接過來一看,原來這位是《葡萄酒與美食》的主編杜子蘭女士。他致謝後也拿出卡片夾取了一張自己的名片,雙手遞過去:“那我先謝謝杜女士。”

注:《神之水滴》是日本非常著名的一本關于葡萄酒的漫畫,曾改編為電視劇,龜梨和也主演。我看的是電視版,其中有一段是主人公為用高超的滗酒手法為他的老板醒酒,以釋放酒的香氣,那瓶酒是勃艮第DRC家族的特級田Richebourg。本文裏的許光南因為看了漫畫/電視劇而認定勃艮第的好酒都需要醒酒(因為不夠專業咯)。

當然,我不是說漫畫裏的做法不對,畢竟它連那瓶Richebourg的年份信息都沒有提供,完全無法判定醒酒是否有其必要。不過作者的用意是清楚的,他用一種比較誇張的手法來說明開瓶之後的氧化作用對于葡萄酒香氣的綻放具有重要的作用,這個還是可以接受的。無論如何,醒酒與否真的是見仁見智的事情,即便在專業領域争議也很大,我個人比較喜歡瓶醒多過滗酒,所以我家安托萬也是如此,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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