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沈振光這次來滬,入住在陸家嘴的四季酒店,離卡頓只有幾步路的功夫。沈劭祈八點四十出發,比約定時間早五分鐘到達祖父的套房門口。
來開門的是馮立,他招呼道:“劭祈來了。”
“爺爺在?”
其實不用問也知道。老爺子在哪裏,馮立就在哪裏,極少有例外。
“是的,您請進。”
沈劭祈跟在他後面邁進去,客廳裏有人先他一步開了口:“表哥,好久不見啊。”
沈劭祈有些意外,但他臉上沒有帶出什麽神色波動,他看向長沙發正中坐着的老人,神色恭敬地叫了一聲:“爺爺。”
這位老人,自然就是榮頂集團的主席、商業钜子沈振光了。他雖已年屆八旬,看起來卻還十分精神,一雙眼睛雖然不若年輕人銳利清澈,卻自有另一種久居高位的威嚴厚重。令人意外的是,他是個純種華人,劭祈的長相與他幾乎沒有半分相同,反倒是坐在一旁的年輕人跟他還有幾分相像。
沈振光看到一年多未見的孫子也沒有什麽特別的神色,只輕點了下頭道:“坐吧。”
沈劭祈在一旁的單人沙發上坐下,才招呼對面的年輕人:“劭鴻,這麽巧?跟爺爺一起來的?”
年輕人頗為輕佻地笑了兩聲:“我在上海也有公司,怎麽就一定是跟外公一起來的?表哥果然貴人多忘事。”
這個叫着“外公”的人,在沈老爺子面前,顯然比沈劭祈這個嫡長的內孫要要放松自在多了。
沈振光慈愛地看着外孫,一副拿他無可奈何的樣子。
沈劭祈注意到祖父的表情,他幅度極輕地勾了勾唇角:“上周聽Gary說在倫敦遇到你了,我以為你回去了。”
解釋完這一句,他認為自己已經盡了寒暄的義務,因此不等對方再開口,他看向沈振光:“爺爺,您有事找我?”
沈振光聞言,把目光從外孫身上收回來,微笑也收了起來。他看了長孫一會兒,淡淡地問:“我聽說,你和獅山資本合作投資的那家船公司,打算增加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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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是為了這件事啊……沈劭祈不得不佩服薛窈,某種程度上來說,他那位首席大助理對自己爺爺的了解程度大約已經超過自己了吧。
如果讓沈劭祈自己來猜,恐怕他怎麽也不會想到是為了這件事。嚴格來說,這只是一筆小投資而已,小到可能連財經新聞都不舍得多用幾句話來報道,大概只有在提及航運板塊的資本運作時,才會舉例般地一筆帶過吧。以沈振光的地位和忙碌程度,居然這麽快就注意到這件事并做出了反應,也足夠令沈劭祈“感動”的了。
不過這也不是什麽不能見人的事,沈劭祈沉穩地回答:“這個項目兩年前成立的時候我就交給我們投資一部全權負責了,這幾年也沒出什麽大問題,所以我沒有太過問。” 他頓了頓,“不過國際貿易這兩年一直在擴張,借貸利息也低,這樣做也是迎合市場需求。”
“10年你成立專項基金跟進BDI指數(注1)的時候,也是這麽跟我說的。”
沈振光的目光極具壓迫性,這麽多年大權在握的老人,不怒自威的氣勢足以令一個初出茅廬的小年輕發抖。
沈劭祈卻并不慌亂,他耐心地向他的祖父解釋道:“爺爺,您知道,我們做私募基金的,什麽行業賺錢我們就做什麽,都是周期性的。這幾年航運走強,很多資本都進來了,并不是只有我們J&P,我聽說貝萊德和橡木資本都向您尋求過合作,不是嗎?”
他直視沈振光的眼睛,語速不疾不徐、音量不高不低,“而且您也知道,J&P是合夥制,我們有投資團隊負責尋覓合适的投資項目,通過審核的項目還要經過投資委員會評估投票,通過評估的案子才會到我這裏,我雖然是CEO,但公司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的。”
他自然說得合情合理,但聽的人能夠聽進去多少,這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沈振光對這個長孫的野心從來不敢小觑,否則又何必一再敲打?
雖然榮頂集團如今涉及的行業多如牛毛,航運業畢竟是他們的根基,沈振光以航運物流一手建立他的商業帝國,對這個行業的投入與感情,除了他已逝的父親沈求真,大概再無人能夠理解一二。
而如今,沈劭祈掌握着規模将近兩百億美金的資本公司,動辄數十億美金的生意在做,他在航運業的每一個動作,自然多少都會牽動沈振光的神經——畢竟,他從未考慮過要把公司交給長子這一支,關于這一點,祖孫兩個都心知肚明。
沈劭祈看着祖父莫辨的神色,不太猜得透老人家心裏在想些什麽,不過他也不在乎就是了。
沈劭祈這個人,若要說他的野心和城府,的确令任何一個與他打過交道的人都不敢小觑,但他有一個絕對的優點——他不貪婪,不是所有好東西他都想要占為己有。
他的興趣在金融,也只在金融,他現在才32歲,事業茁壯成長,未來前途無限,榮頂雖好,若要去争去搶,卻免不了沾一身腥,他何必?
不過他也知道,他這個祖父永遠也不會明白這一點。
人總是習慣從自己的視角去衡量別人,沈振光對金融從來是愛恨交加,既依賴又不信賴,對他來說,私募也好、對沖也好,都是無賴者投機的把戲,因此他連J&P都不看在眼裏,自然也不會相信沈劭祈對他的帝國毫無興趣。
對于無法溝通的事情,沈劭祈從來不會白費功夫,如果不是看在當年那三千萬英鎊的面子上,他今天都不一定會過來。
他心裏坦蕩蕩,說明了自己的立場之後,便打算告辭,反正等航運的周期一過,J&P的資本一撤,他的疑心也就自然消了。
“爺爺,如果沒有別的事,我就不打擾您休息了。”
沈振光沉吟了一下,略微颔首:“去吧。”
沈劭祈告辭出來,還沒走到電梯間,身後傳來一聲笑:“表哥,難得碰個面,你就這麽走了?”
沈劭祈按下電梯鍵,才回頭看向這個與自己同姓的“表弟”:“我明早還要趕飛機。”
沈劭鴻自然沒有被對方的冷臉吓退,從小在萬千寵愛中長大的人,根本不知道什麽叫做無聲的拒絕。
他一點不見外地跟沈劭祈走進電梯:“表哥,難道你的意思是,你現在要回去睡覺?” 他把手腕伸到沈劭祈面前,動作誇張地敲了敲表盤上不到十點的指針。
沈劭祈瞥了眼對方的嬉皮笑臉:“你有什麽建議?”
他跟這個“表弟”在同一個宅子出生,勉強也算得上是“從小一起長大”,卻可惜從來話不投機半句多。如今他這一番做作,當然不可能是為了找自己敘舊。
既然躲不過,不妨看看他葫蘆裏賣什麽藥。
兩人在酒店的lounge找了一個偏僻的地方坐下來。
好在,沈劭鴻從來不懂得客氣為何物,酒一送上來,他就開門見山地問:“你當初是怎麽說服外公答應你,讓你在我們的紐約分公司買賣CDS(注2)?”
沈振光對金融的看法偏保守,因此榮頂集團雖然也涉足金融行業,業務範圍卻大部分集中在與集團各分公司相關的信貸方面、以及保險業務。但是06年底的時候,本來在高盛紐約總行的投資部門工作的沈劭祈,卻不知道用了什麽方法,竟說服沈振光讓他利用榮頂紐約分部的平臺操作CDS的買賣,并且事後所有利潤的70%全部給了沈劭祈。
外人皆以為沈劭祈是沈振光的嫡長孫,能得到親爺爺的助力無可厚非。但是沈邵鴻卻不是什麽“外人”,外公有多不喜歡那個摻了一半英國血統的舅舅,就只會更不喜歡這個身上只剩下四分之一中國血統的大表哥,更何況外公視金融衍生市場為不入流的投機市場,他怎麽會答應幫表哥這個忙?
沈劭鴻本來根本不關心這件事,反正他的親娘如今是榮頂集團的副主席,将來也會是主席,他從來也沒把這個表哥放在眼裏。
誰知道,他前陣子偶然向母親問起這件事,母親不僅不告訴他,反而嚴肅地警告他——“絕對不要在你外公面前提起這件事。”
不能問外公?沈邵鴻想,那我就問另外一個當事人呗,還不是一樣。
他個性一向如此,越不想讓他知道的事情,他就越要知道。
沈劭祈一直知道這個表弟已經被自家爺爺和他母親寵得無法無天,但是聽到他這麽問,還是很吃了一驚。忍下心底的厭惡,他皺了皺眉頭:“這不關你的事。”
“全世界都知道,榮頂集團在金融危機的時候買賣CDS做空CDO(注3),淨賺2.9億美金,表哥從此在華爾街聲名大噪,順勢成立了現在這個投資公司,才5年的時間,就做到了如今的程度。” 沈劭鴻慢悠悠地說着,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傳媒業提及沈劭祈的時候難免要用到的贊美之詞,但是從他口中說出來,卻怎麽聽怎麽別扭。
“所以?” 沈劭祈不為所動。
“表哥,你知道我也是學金融出身的,你可是我的榜樣,只可惜我沒有你當年那樣的平臺,所以這才要向你請教呀。”
真敢說。沈劭祈心裏冷哼,他五年辦垮了三個公司,每次虧掉的英鎊都在八位數以上,原來竟然是平臺太小不夠他發揮?
“你如果想進榮頂,不必請我喝酒,找你母親就行了。”
見他一點不肯松口,沈劭鴻也有些不耐煩了:“我要進榮頂自然不用找你。我就想問問,你究竟用了什麽辦法,讓外公同意你做次貸業務?”
“無可奉告。” 沈劭祈懶得再應付他,站起身打算走人。
沈劭鴻急了,一句話不經大腦便沖口而出:“你不肯告訴我是怕我做得比你好把你比下去吧?”
“……”
沈劭祈簡直想要大笑三聲。
他連話都懶得再施舍他一句,居高臨下地看着這個被寵壞了的“表弟”,看得他從氣急敗壞到目光開始閃躲,他才冷冷地收回目光,輕蔑地笑了笑,走了。
注
(1)BDI(Baltic Dry Index):波羅的海幹散貨運價指數,有興趣的可以百度,不了解也不影響閱讀。
(2)CDS:Credit Default Swap,信用違約掉期合約。
(3)CDO:Collateralized Debt Obligation,擔保債務憑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