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這是安托萬在上海生活的第四個月了,三月底他親自做完12年份第一次的換桶(注1),然後帶着簡西女士的推薦信來到這個完全陌生的城市,在這個母親出生長大的國家,開始了一個同樣完全陌生的工作。
到現在他還是沒有完全适應這個城市的節奏,這裏實在太擁擠、太快速、太繁忙了,似乎每天都有新餐廳開張、舊商店倒閉,地鐵裏的人多得能把人擠成沙丁魚,電視上播放的新聞也永遠不會重樣。
安托萬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鄉下青年,像現在這樣真正在一個繁華的大都市工作、生活,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次。
這裏的一切,都跟家鄉太不一樣了。他有時會想念他安逸富饒的家鄉,那裏有全法國最好吃的炖牛肉和奶酪;成片成片的葡萄園裏,陽光在綠色的葉子上跳舞;村裏每家每戶的窗臺上都開滿色彩絢麗的花,小貓小狗慵懶地在坐在門口曬太陽……那個美妙的地方,連空氣中都聞得到葡萄酒的香。
不過,到目前為止,他還沒有動過回家的念頭。家鄉很好,但是他有一輩子的時間可以呆在那裏,他熱愛葡萄酒,更熱愛釀酒,早晚都要回到那裏,然後他會有一輩子的時間來做這件事情,在這之前,他要先到處走一走看一看、試一試不同的工作,過一過不一樣的生活,這樣,等他老了以後,才不會有遺憾。
他清點完庫存,關上電腦,鎖上酒庫,一天的工作又結束了。現在已經晚上十點多,但是馬上就要下班了的年輕人心情十分放松,他腳步輕快地往更衣室走去,迫不及待換下那一身僵硬的制服。
“安托萬!先別下班!”
安托萬轉過身,西餐廳的同事Tony扒在門框上大喘氣,一邊喘一邊道:“沈先生點名要你侍酒,現在。”
安托萬不解:“哪位沈先生?”
“不就是沈劭……” Tony頓住,突然想到安托萬或許還不知道沈劭祈的事。
安托萬的工作性質和餐廳同事不太一樣,除了用餐時間的侍酒以外,他更多的時間是花在酒庫,協助首席侍酒師Lisa整理存庫、訂酒和策劃品酒活動這些事,加上他的中文水平有限,餐廳裏的各種小道消息流到他那裏的速度便要慢上好幾倍。
如果Lisa在的話,可能還會跟他聊幾句,不過今天她輪休。
“就是昨天包場開慶功宴的那位客人。”
昨天是安托萬輪休,那場慶功宴他并不在場,不過他們用掉了不少好酒,所以安托萬對這批客人也是印象深刻:“那位先生不是姓王嗎?”
“咳!對。他既然指名要你侍酒,你應該以前接待過的,就是今天中午坐在酒櫃前面靠窗那一桌的,那位穿米色襯衫的客人,你有印象嗎?”
那個位置正好在珠簾後面。安托萬回憶了一下,搖了搖頭:“我沒有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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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這不是重點。反正這會兒也來不及跟他解釋沈先生王先生的差別了,Tony對這個新來的同事印象不錯,想了想又叮囑了一句:“他是咱們酒店很重要的客人,你等會兒注意點。還有,叫他王先生就好。”
安托萬點頭,整理了一下衣服就往外走:“在西餐廳?”
他們說的西餐廳是酒店的自助餐廳,因為這會兒Scena已經下班了,如果客人要用餐,只能是在24小時開放的自助餐廳,或者是——
“他房間。” Tony給出了答案。
“他點酒了嗎?”
“點了,他要93年的La Tache。”
安托萬頓住腳步:“那支酒昨天已經用完了。”
Tony苦笑:“我們都知道,但是客房服務那邊的人不知道,他們接了單就直接轉過來了。不過,既然客人指名要你上去,你過去的時候親自跟他解釋一下比較好吧?”
這樣也好,問清楚客人的喜好再向他推薦。此時的安托萬沒有多想,他直接按了電梯往50樓而去,卻不知道那裏有一個怎樣的“驚喜”在等着他。
卧槽!
什麽鬼!!
耶稣基督!!!
所有的感嘆號,都在最後變成哀嚎,救命……
以上,就是房門打開的時候,安托萬腦子裏飄過的彈幕,還是以連環形式不斷重複的那種。
得要有多點背,才會在工作的時候,遇到曾經的一夜情對象?
不過,最初的震驚失措過去之後,安托萬很快冷靜了下來。
那畢竟是許多年前的事情了安托萬。他告訴自己。
一個人從二十來歲到三十來歲,他的外貌或許不會發生太大的變化,就像沈劭祈,即使成熟了,但是他的外形、臉的輪廓,跟那個在倫敦Soho的酒吧門口偶遇的年輕人,并沒有太大的不同。
安托萬覺得,正是這樣,所以他能一眼就認出眼前的男人。
好吧,他必須承認,這男人穿着浴袍的樣子還是那麽該死的性`感,讓人想要忘記也難。
更別說這個性`感的男人還是他的第一個男人——咳!難道他居然有那種18歲的少男才有的處男情結?
鬼才知道。
但沈劭祈也能認出自己嗎?
未必。
別的不說,18歲的時候他只有176公分,站在男人面前,比他低了小半個頭,然而現在,他已經跟他一樣高了。更不要說外貌。哪怕是8年沒見的中學同窗,如果是突然在大街上偶遇,恐怕也不能立刻就認出彼此吧?
何況他們當初不過是萍水相逢。
想到這裏,他增加了一些底氣,朝對方展露一個恰到好處的職業笑容,像一個專業侍酒師那樣:“王先生您好,我是酒店的侍酒師安托萬。”
男人沒有立刻回應,他的手扶着門,沉沉的眼神在安托萬臉上逡巡了一會兒,然後面無表情地讓開了門。
把餐車推進客廳,安托萬有條不紊地把點心布好,然後拉開椅子,看向面前的男人。
沈劭祈沒有立刻坐下:“酒呢?”
“是這樣的,您點的那支酒,我們酒店只有一箱庫存,昨天的宴會上用完了,您知道,La Tache每個年份的酒都是有價無市,一時之間很難訂得到貨。” 安托萬說着,把帶來的酒單放在餐桌上。
沈劭祈沒再擺架子,直接走過去,自己拉過椅子坐下了。
“如果您喜歡勃艮第的紅酒,我們有幾支風味類似的酒,像90年的Richebourg,康帝家族(注2)幾塊特級田的風格整體來說比較相近,我想您會喜歡的。”
安托萬一邊說,一邊察言觀色,看沈劭祈不置可否的樣子,手指順着酒單下滑,又道:“如果您喜歡93年的酒,或者您也可以試一試慕旎家的這支Grand Cru,蜜思妮園的風味比La Tache會更加細膩優雅一些,卻不會太輕盈,就像鐵拳頭包裹在絲絨手套中(注3),是我個人非常喜歡的風格。”
沈劭祈挑起眼梢,看着安托萬侃侃而談。
他的眉眼深邃,在暖黃的燈光下,眼神這一動,眼睛裏便似有波光流轉,那張略顯冷淡的臉便一下子生動了起來。
安托萬的心髒猛烈跳了一下。
這個男人的外形長得太對他的胃口了啊!就算過了八年他還是喜歡這一款,真要命。
他不着痕跡地平緩呼吸,迎視對方的眼神,露出一個微笑:“您覺得怎麽樣?”
沈劭祈把眼光從他的臉上,移到他的手上。那只手虛虛地籠着,并攏的手指放在酒單的上方三公分左右的地方,長滿繭子的掌心朝向自己,這樣的手幾乎很難跟年輕的侍者那張漂亮得奪目的臉聯系起來。 但他卻記得,就是這一雙手,撫在他的皮膚上時,曾經給他帶來怎樣顫栗的快感。
想到這裏,他的心裏一動:“那就試一試這支吧。”
安托萬松了一口氣:“您請稍等,我立刻過去準備。”
“但是……”
一個字,成功地讓安托萬停留在了原地。
說話能不要大喘氣嗎?安托萬腹诽着,卻也只能轉過頭去,表示洗耳恭聽。
“如果我不喜歡呢?”
安托萬的嘴角抽了一下,酒是你自己選的,不喜歡也不能給你退。
這種話當然是不能對客人說的。
不過,這種問題雖然略失風度,卻也不是沒有客人提出過,而他們自然也有一套圓融的說辭來對付這種客人,畢竟,再不講理的客人也是上帝。
只是,對上沈劭祈的眼睛之後,安托萬卻沒有把那套虛話搬出來——直覺告訴他,這男人話中有話。
所以他也不敷衍了,直接問道:“您的意思是?”
沈劭祈慢吞吞地站起來,踱到他面前不到一米的地方站定:“你說這是你喜歡的酒,對吧?這麽貴的酒,要是我聽了你的意見,試過了卻不喜歡,你要怎麽賠我呢?” 說着他伸出手來往安托萬臉上摸過去:“不如……”
他們倆站得那麽近,他的口氣又輕佻,簡直活脫脫一副預備要強搶民女的無賴樣,以至于安托萬一下子沒反應過來怎麽回事,先下意識地退了一步:“王先生……”
“James,” 男人糾正他,手已經順勢貼上他的臉,輕輕撫摸的動作帶着确定無誤的挑`逗,眼神卻帶着一絲戲谑,“我不記得當初有給過你假名。”
安托萬這才反應過來,人家早就認出他來了,在逗他玩呢。
他直接扣住沈紹祈的手腕,不太客氣地把他的手從自己臉上拿開,連假笑也免了:“你記得我。”
廢話。他還沒有老年癡呆到連跟自己上過床的人都能忘。
更何況,沈劭祈縱橫情場這麽多年,能夠讓他在床上吃虧的人,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出現過第二個,真是想忘記也難。
不過他沒有回答安托萬,反而說了一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我以為你是英國人。”
好在安托萬也聽懂了:“我也記得我告訴過你我的名字。”
“Antoine,” 沈劭祈也沒忘,“我以為那是你的化名。”
安托萬:……
你都能用真名,我又為什麽要化名。安托萬這麽想着,卻只是聳聳肩。
“怎麽跑到中國來了?”
“我媽媽是中國人,所以來看看。” 前後聯系起來,安托萬總算明白過來了,難怪他會指名要自己侍酒,“你怎麽會知道我在這裏?”
“中午在餐廳看見你了。”
該問的都問完,兩人陷入一陣短暫的沉默,安托萬突然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說起來,他們倆的關系其實有點尴尬,連認識都談不上,卻有過一次很棒的“深入交流”——至少對自己來說是這樣。
從對方的反應看來,應該也差不多。
但是接下來呢?
誰來告訴他,碰到一夜情的對象,是好好招待敘舊一番呢(如果有“舊”可以敘的話)?還是到此為止寒暄結束各自該幹嘛幹嘛?
他想了想:“我先去拿酒吧。”
沈劭祈卻拉住他,說出來的話跟他的動作一樣露骨:“有你在,沒有酒也是可以的。”
安托萬有點驚訝,他以為沈劭祈剛才不過是因為認出他來,所以開個玩笑罷了:“我還在上班。”
“我聽說你半小時前就準備要下班了。” 沈劭祈的眼睛盯着安托萬漂亮的唇線,低沉的聲音明确地表示出自己的欲`望。
從他在餐廳看到他的時候,他就已經想這麽做了。而現在他的心情不太好,眼前的這個人正好可以讓他忘了所有的壞心情。
8年前的那個少年長大了,輪廓更加英挺,唇線更加迷人,他的視線滿滿上移——只有這一雙眼睛——當年讓他一眼注意到的,就是這一雙眼睛,那麽清澈,也那麽清醒。
那麽多年過去了,竟然一點都沒變。
注(1)換桶:葡萄酒釀造過程中的一個步驟,在酒精發酵完成過後進行。一般來說,如果是便宜的以果香風味取勝的酒,在酒精發酵後不久就可以直接裝瓶。但是如果是好一點的酒,就會需要換到橡木桶中進行進一步的陳年。
(2)康帝家族:Romanée-Conti。Richebourg和La Tache都是他們家族的産業。
(3)蜜思妮園出産的Grands Crus有“絲絨手套裏包裹的鐵拳頭”之稱,并不是安托萬的自創。作者在這裏使用,其實是想要暗示安托萬外柔內剛的個性(大家應該沒忘記他那支酒是他家的吧?汗!我有點擔心勃艮第那些複雜得要死的地名和酒名會把讓大家繞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