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下)
淩晨時分,最後一班地鐵早就開走了,陸家嘴大部分的辦公大樓連觀景燈都熄滅了。夜班車上沒有幾個人,安托萬坐在靠窗的位子上,看着外面城市的燈火,不知怎的,突然覺得有點寂寞。
他從牛仔褲兜裏掏出手機,滑開。
媽媽:“兒子,下班了沒?”
消息是三個小時前發過來的,但安托萬覺得它是冰天雪地裏裏突然出現的溫暖的人間煙火。
他很快寫道:“你們昨天去哪裏了?連網絡也沒有?”
那邊也很快回複過來:“巴黎。”
……
安托萬:“現在已經21世紀了媽媽。你們真的不打算給手機開通一個流量嗎?”
媽媽:“21世紀又如何?人類的大腦和遠古時期沒有太大差別,生活方式卻改變了太多,我們給大腦的負擔已經夠重的了。”
媽媽:“而且我們沒有排斥信息時代。”
安托萬:“好吧,你們去巴黎做什麽?”
媽媽:“你爸去講課,我也正好有一個研讨會。”
安托萬:“你不是一向不愛參加這種活動嗎?”
媽媽:“對呀,果然沒勁透了。世界為什麽存在?與其花時間讨論這個,不如想想在這個已經存在的世界做點兒什麽。”
安托萬一邊笑一邊打字:“你是維特根斯坦的信徒。”
媽媽:“不不,維特根斯坦令我覺得親切,但是并不令我崇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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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句話不假,安托萬對母親的學術研究知之甚深,母親倘若早生50年,應該會與維特根斯坦成為知己。也正因為珠玉在前,母親才會從邏輯的領域轉向哲學美學。
“既然知道會很無聊,為什麽還要去呢?”
“你爸爸正好要來巴黎講課,我也很久沒過來了,所以就一起咯。”
安托萬:“那爸爸現在人呢?跟你一起回去了嗎?”
媽媽:“回了,要不要來視頻?如果你還不打算睡覺的話。”
安托萬:“爸爸不生我的氣了?”
媽媽:“他就是只紙老虎,你又不是不知道。”
安托萬打了一個鬼臉的表情過去:“可惜我還在公車上。”
媽媽:“小可憐……想家不?”
安托萬:“嗯,很想你們。”
媽媽:“你會習慣的。”
安托萬:“其實已經習慣了。”
媽媽:“那就好好享受你的流浪生活吧!你爸爸恨不得現在就去上海把你綁回來呢。”
“放心吧。”
安托萬說完,猶豫了一瞬,又敲了幾個字:“媽媽,你相信一見鐘情嗎?”
我為什麽會問媽媽這種問題呢?安托萬擡頭望着窗外後退的景色,有點兒不确定。
手機震動了一下。
“任何我不能證明它不存在的東西,我都無所謂相不相信。而且…關鍵不在于我信不信,而在于你,對嗎?誰令你産生那種感覺了嗎?”
安托萬的腦子裏浮現了那個男人的臉,他身上性`感的味道好像還萦繞在鼻尖:“我不知道媽媽,我有點迷惑。”
那邊沒有立刻回應,似乎猜到了他的困惑,靜靜地等待他理清思路。
安托萬慢慢地打字:“我十年前見過他一次,今天我一眼就把他認出來了,但這也許只是因為他的長相是我喜歡的類型,我不知道…”
媽媽:“他讓你有心動的感覺是嗎?”
安托萬:“我想是的。”
至少有那麽一瞬間,他覺得願意為他做任何事。雖然只是一瞬間。
媽媽:“你在擔心什麽?”
安托萬:“他是英國人,但他住在紐約。我想我們不會再見面了。”
媽媽:“你可以去紐約找他,反正你也不打算一直呆在上海不是嗎?”
即使心裏有點亂,安托萬還是忍不住笑了起來——不知道的人搞不好以為他的母親是多麽感性或者愛情至上的人呢。但他知道,母親只是放任罷了。
當然,也許還加上那麽一點看戲的心态,雖然她一定不會承認。
死生之外無大事——她總是這麽說。
安托萬:“沒到那個程度,我只是覺得有一點遺憾而已。”
媽媽:“深夜和孤獨會讓人變得脆弱而不理性,太陽出來就好了。”
安托萬:“我知道。”
結束對話,安托萬把手機放回口袋,腦袋後仰靠在椅背上,閉上了眼睛。
媽媽是對的,太陽出來就好了。他在心裏說。
午夜的上海浦東區,車窗外是萬千人間燈火、一眼望不到頭的林立高樓,而此時,七千公裏外的法國鄉村,夏日明亮的夕陽懸挂在天邊,給純淨透明的天空染上玫瑰金的光暈,這片燦爛的廣闊天空連接着波浪般起伏的綠色山坡,走近了就會看見,這些山坡上的綠色來自于一排排整整齊齊的葡萄樹,樹上一串串飽滿的果實正在漸次褪去青澀,初步展露成熟的風姿。
再走得近一些,那片坡地葡萄園的腳跟處是一幢三層小樓,米色粗糙顆粒的外牆用此地已經沉澱成千上萬年的石灰岩砌成,就像附近別的房子一樣。不一樣的是房子內部滿坑滿谷的書,貼合牆面的深色原木書架從一樓客廳深處半圓形的空間一直延伸到二樓,樓上樓下兩架高度直達最上層書架的梯子交錯排開。這藏書量已經遠遠超過一個正常的書房,而更像一個圖書館。
小樓靠近葡萄園的那一面的起居室倒是沒有什麽特別之處,透過大開的窗戶,可以清楚看到室內景象——側對窗戶的單人沙發上,穿着米色罩衫的東方女子一條腿撐在地上,另一條腿随意地盤在沙發上,她的手邊一張小圓桌上堆着一摞書,最上面,昆德拉的《身份》法文版攤開着,書的上面還歪歪地放着一個橢圓形黑框眼鏡,仿佛可以想象出她剛才為了接信息而匆忙丢下書和眼鏡的樣子。
她手上拿着略顯過時卻沒怎麽磨損的iphone4,嘴角噙着一絲微笑,屏幕剛剛關起來,她轉過頭沖着廚房的方向喊了一聲:“你兒子說他很想你。”
這個渾身洋溢着知性氣息的女子,就是安托萬的母親安華,第戎大學哲學系教授,專攻美學理論和美學研究。
鐘擺咔噠咔噠地走着,廚房那邊半點動靜也無,飄過來的,只有紅酒炖小牛的香氣。
安華放下手機往廚房走去,背對門口站着男人正望着窗外的葡萄園,他的右手勾着一支木制的長勺,長勺另一端的深紅色鑄鐵鍋裏咕嚕咕嚕的食物,正是整個空間香氣的來源。
安華看着丈夫如山的背影,搖頭笑了笑,她走進廚房,順手把丈夫手裏的勺子接過來,舀了一小塊牛肉放進嘴裏:“唔……好香,已經很軟嫩了,我們開飯吧。”
男人看着妻子吃得嘴角流油的樣子,開心地笑了起來,這一笑,他臉上的皺紋顯得更深了一些。他的兩頰有一點紅,那是常年與酒精打交道留下來的痕跡,這些使他看起來與這個山村的環境更加契合。當年那個英俊得令安華一見傾心的美男子,在歲月的打磨中,變成了一個忠誠的丈夫、可靠的父親、和稱職的田園工作者。
安華把火關掉:“菲利普,你剛才在發呆嗎?”
男人的臉板了一下,表示這個問題不想回答。
安華了然。
“你不打算理兒子了,也不打算理我了嗎?”
男人被妻子這麽一問,臉上顯出一點尴尬的神色來:“娃娃……”(注)
大約是兩人體型的差距,短發中已經有縷縷銀絲的女人被叫做“娃娃”,畫面卻沒有什麽違和感。
安華雙手抱胸,似笑非笑地看着丈夫。
男人沉默了一會兒,嘆了一口氣。
安華看到丈夫的樣子也心軟了,她湊近丈夫,雙手扶着他的肩膀:“我們前陣子不是說好了嗎?”
注:懂法語的朋友,大概都能猜得到為什麽安華的昵稱是“娃娃”,法語裏的“H”不發音,安華的名字HUA讀音同“娃”(嗯,西班牙語也一樣其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