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下午七點十分,飛行了十三個小時的航班平穩降落在上海浦東機場。

安華望着窗外機場各種中文标示、停機坪上一架架國內航空公司的班機,覺得陌生又熟悉。盡管這幾年她偶爾也會應邀回國參加各種學術研讨,但是離開得太久,回來得太少,這個國家,終究是從生她養她的祖國,變成了陌生的異國。

35年前,當她帶着她一箱子的書和不多的幾件衣服漂洋過海去那個彼時遙遠而陌生的國度時,她還清楚地記得,那時的自己是如何滿懷着對知識和對未來的無限憧憬,她即将去往哲學發源地的歐洲,去往那個誕生了自由、平等、博愛(注1)的民主的搖籃——巴黎。

她知道自己即将無限地接近真理的天堂,即将徹底地擁抱知識的海洋,但是她并不知道,她會在一次假期出游時在異國的小城邂逅下半生的幸福,并且因此失去上半生的全部。

在那個年代,大愛和小愛時常是沖突的;對國家的愛和個人的幸福也時常是沖突的,做為公派留學的“國家棟梁”,滞留不歸的嚴重程度接近于“叛國”。當她選擇了嫁給外籍先生的那一刻起,她就失去了歸國的資格。

二十年幾後,政策越來越開放,她的幾本著作的中譯版陸續在國內出版,陸陸續續開始有一些國內的出版社和學術機構請她回國參加各種學術研讨,她從最初的欣喜若狂,到現在逐漸習慣,然而,即使她近十年來已經往返中國好幾次,她所到之處,無論是久未謀面的親人,還是邀她回國的機構乃至她的讀者們,人們對她熱情又周到,然而誰也無法追回錯失的時光,太久的分別造成的隔閡與陌生提醒着她,無論是他們來說,還是對她自己而言,她畢竟只是個客人了。

她望着窗外出着神,一雙粗糙卻溫暖的厚實手掌放在她的膝頭,她轉過頭去,丈夫眼裏帶笑:“又回來了。”

“嗯,又回來了。”

接兩個人的機,卻來了三個接機的人,一臺休旅車坐得滿滿當當。克萊蒙思夾在爸媽的中間,一會兒說工作見聞,一會兒說同事八卦,嘴巴簡直一刻都停不下來。

“媽媽,爸爸,我想死你們了!”

赫那家的一雙小兒女,長女克萊蒙思外形比較像媽媽,無論是那典型東方女子的溫婉五官,還是嬌小纖細的身材;次子安托萬則更像是集合了父母的所有優點:五官立體而精致,身材修長挺拔,無論從哪個國家的審美觀點來看,都是優質大帥哥一枚。

不過,克萊蒙思雖然外表很有欺騙性,個性卻是男人都少有能及的強悍,能上山能下海、能扛鋤頭能打架。

然而此刻,這個令各國環保官員頭疼的女人卻雙手抱着母親一條胳膊,貼在母親身上撒嬌。

安華摸了摸女兒比兩年前更瘦了的臉頰,故意逗她:“想我們怎麽兩年都不回一次家?”

克萊蒙思嬉皮笑臉地說:“我是真的沒空嘛。”

她語調一轉:“媽媽,你能想象嗎?那條鯊魚的肚子裏全是五顏六色的塑料袋,把整個胃擠得滿滿當當的!老天!我們有的同事當場就哭了。難怪它要自殺,這比直接捕殺它們還殘忍!” 她說着坐直身體,拿出手機給父母看照片。(注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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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利普看完皺起了眉頭:“這種事就沒人能管嗎?”

克萊蒙思搖頭:“很難……海水本來就是流動的,目前的技術手段又沒法甄別垃圾的責任主體,每個國家互相指責、互相推卸責任,沒有人肯下大力氣去治理解決。”

安托萬評論道:“跟太空垃圾性質有點像。”

“嗯,只不過太空沒有其它生物,禍害暫時沒有那麽明顯而已,你們不知道那些政府部門推卸起來多麽厲害,動辄搬出法律顧問,什麽法律條文一套一套的,”克萊蒙思憤憤不平,“污染在先,不治理在後,現在遭殃的是動物,但是早晚人類要自食惡果。”

她之所以從金融行業轉去做這個吃力不讨好的環保NGO,就是因為她那一腔熱血。這麽多年沒少吃苦頭,但她似乎越挫越勇。因此,聽了她這慷慨陳詞,一車人反倒都笑了起來,剛才因為那幾張照片而帶來的沉悶氣氛也被沖淡了一些。

除了開着車的安托萬,其他三個人都轉過頭來看她,安華輕輕拍了拍女兒的手背。

克萊蒙思對未婚夫裏奧做了個鬼臉,抗議道:“嘿!你們是在嘲笑我嘛?”

菲利普摸了摸女兒的短發,安撫道:“怎麽會呢?我女兒幹的可是崇高的事業。”

“爸爸,您也不要給我貼标簽啦,職業沒有善惡,慈善行業裏也可能有洗錢的勾當,金融行業裏也有巴菲特這樣的慈善家。”

菲利普深知女兒的個性,被她嗆了一下,也不生氣,他無奈地看向妻子,搖頭苦笑。

“說到金融……” 克萊蒙思身體前傾,湊近弟弟:“你跟那個無良資本家怎麽樣了?”

“……”

剛才不知道是誰說的,職業無善惡?

“沒聯絡了。”

“你們在說誰?” 菲利普一時沒跟上一雙小兒女的對話。

“就安托萬喜歡的那個男人,爸爸不是知道嗎?” 克萊蒙思疑惑地轉頭看向父母。

“他是做什麽的?安托萬沒說過。” 他也正想問這事兒呢。

“跨國企業的繼承人、私募集團的老板、金融界所有年輕人的偶像……就是那種連衣服都不用自己穿,出門有人拎包、回家有人提鞋的超級大富豪,聽說他還有私人飛機和島嶼,”克萊蒙思掰着指頭數完,眼珠一轉,“爸爸媽媽,安托萬跟這樣的人在一起,你們一點都不擔心嗎?”

安托萬聽着姐姐唯恐天下不亂地東拉西扯,心裏默默翻了幾個白眼。

“聽起來好像是太有錢了一點。” 菲利普道。

自己的孩子自己知道,別的他不擔心,就怕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他們赫那家不缺錢,但再不缺錢,他們也只是守着土地為生的酒農而已。菲利普看着窗外閃過的一幢幢摩天大樓——花花世界迷人眼,克萊蒙思的玩笑話,不是完全沒有道理啊。

“媽媽的看法呢?”

安華捏了捏女兒的臉:“安托萬不是說他們沒聯絡了嗎?”

媽媽果然比較不好糊弄。

“如果他們還在一起,媽媽會反對嗎?”

“我為什麽要反對?” 安華笑看着女兒,“如果金錢堆砌出來的生活是安托萬想要的,那他現在知道也不算太晚。”

聽到她這句話,父女兩個都是一愣,連副駕上的裏奧都忍不住轉過頭來,只有安托萬翹起了嘴角。

大家反應這麽大,安華挑了挑眉,慢悠悠地說:“職業無善惡,金錢亦如是。反正安托萬還沒上大學,現在要轉行,也來得及,不是嗎?”

畢竟是一家子,菲利普和克萊蒙思都足夠了解安華,自然知道她話中沒有說出來的前言後語——兒女要做什麽,做為母親的她,既無所謂贊成,也無所謂反對,哪怕安托萬到了27歲突然發現自己的人生理想是錢錢錢,也沒什麽不可以。

反而是比較少接觸安華的裏奧,聽了之後想了想,頗為認真地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任何事情都講究一個平衡,如果金錢在生活中的比例過重,必然會失去一些別的東西,我覺得那樣的生活也沒什麽好羨慕的。”

裏奧這番話倒不是酸葡萄心理,反而有幾分心有戚戚焉。他自己就是出身銀行世家,畢業後順理成章地進入家族企業,因為業務上的往來才認識了克萊蒙思,為了追女朋友,連繼承權都抛棄了,與她一起加入環保事業中。

他不喜歡他那高貴沒有溫度的父母,不喜歡他們那種“相敬如冰”的相處方式,不喜歡那個圈子浮華空虛的生活方式,更不喜歡他們那些虛僞的僵硬的所謂“貴族風範”。

聽了他的高見,克萊蒙思這才回過神來,笑着解釋道:“裏奧,相信我,那樣的生活媽媽也不喜歡。她的意思是,我們都有選擇自己生活方式的自由。”

注1:自由、平等、博愛(Liberté, égalité, fraternité):法國的國家格言。

注2:鯊魚因為肚子裏面裝滿塑料袋而主動擱淺的新聞,是我前兩天無意中看到的,印象中是在FT,但是回去找,死活找不到。老年癡呆症初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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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說:讓大家久等了。最近手生得很,請諒解。沈公子下章出現,不過兩人不會很快見面,這文……嗯,我打算探索一種全新的遠距離戀愛方式,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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