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這是安托萬一家在中國過的第一個聖誕夜,這一天也是安托萬的生日,因為生在這樣一個特殊的日子,他已經習慣了家人把他的生日和節日一起慶祝,久而久之,也就不再特地去區分生日和節日的差別了。
中國的聖誕氣氛與歐洲大不相同,在這裏,聖誕就是一個狂歡的日子,稍微知名一點的餐廳酒店全部爆滿,商家趁勢推出的各種“聖誕套餐”,價格令人咋舌。
平安夜的卡頓當然也是異常忙碌,不過托了父親的福,自稱“赫那先生大迷妹”的Lisa主動與安托萬調班,讓他們一家得以以阖家團聚的傳統方式度過這個重要的夜晚。
而在地球另一端的紐約,此時一天才剛剛開始,這兩天一直在下雪,整個城市全都覆蓋着一層厚厚的白。
此時已是早晨八點,因為天氣的關系,外面的天光将明未明,呈現出一種淡淡的青,而窗內站立的人,也非常應景地穿着一件青色絲棉混織的睡袍。男人看起來剛睡醒不久,一頭濃密微卷的頭發随意松散地耙向腦後。
他的手裏端着一杯泛着熱氣的咖啡,雙眼漠然地望着窗外不斷飄落的雪花,從公園大道的高層公寓往下望,視野極其開闊的中央公園在這一片潔白的覆蓋下晶瑩而蕭索。視線收回一些,下面公園大道上的一切顯得那麽渺小遙遠:馬路上的車輛、街上的行人、行道樹上的彩燈……在白茫茫的大雪之中,看上去更像一個巨大卻荒涼的玩具城。
些微聲響在大廳入口處響起,他轉過身,Henry親自推着早餐車進來,在一扇窗邊的小圓桌邊布置妥當——不用上班的早晨,他總喜歡在那裏,而不是餐廳——慢慢地享用一份早餐。
“先生,您的早餐準備好了。”
“Henry,你怎麽還沒回去?”
今天是平安夜,就算是他最忠誠可靠的管家,也要回家與親人團聚。
而他自己,本來也應該在倫敦的。
這樣一個大節日,倫敦主宅那邊自然也熱鬧非凡。沈家在英國落地生根上百年,直系旁支與外族通婚的都不在少數,過聖誕對沈家人來說可不止是入鄉随俗。
在對外通婚這件事上,沈振光當年“以身作則”,導致他後來想禁止卻苦于師出無名,家族小輩與外族融合越來越深。比之他那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中華情節,他這最大的隐痛卻只有家族與他走得近的幾個人心中有點數。
不過,有些事情本也不需要宣之于口,小輩們就算不知道他心裏想些什麽,也很容易憑直覺做出趨利避害的決定——比如聖誕元旦,雖然每年也都會盛大操辦,家族成員們卻沒有感覺到一定要出席的約束,有的不住在英國,有的要工作,有的甚至是排了度假行程,反正只要有任何其它安排,都可以是來不了的理由。
對這一點,沈劭祈求之不得——他剛從那個令人疲憊的生日宴中脫身,實在不想那麽快再見到那群親戚。
“我跟傑夫調了班,下午再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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傑夫是沈劭祈的廚師,他的女兒今年春天出生,這是他們一家三口一起過的第一個聖誕。
沈劭祈走到餐桌邊,道:“你也回去吧,我今天沒有什麽別的需要。”
“這怎麽行呢?總不能讓您親自收拾碗碟。” Henry還是那種和緩尊敬的語調,卻十分堅持,他說着退到一邊,“您慢用,我去廚房為您準備午餐。”
Henry有着傳統英國管家的驕傲,這些小細節對沈劭祈無關緊要,卻事關他的職業操守,沈劭祈從不與他争。
他坐下來準備用餐。
Henry卻沒有像往常那樣立即退到一邊。
“先生……” 他遲疑了一下,“您晚上準備去葉先生家嗎?”
被他這麽一說,沈劭祈才想起來還有這麽件事。的确,葉羅伊跟他提了好幾次,讓他去他家過聖誕——
——“James來吧,相信我,我父母一定會非常喜歡你的。”
——“他們會像愛我一樣的愛你。”
——“他們跟我一樣期待你的到來。”
“不去。” 沈劭祈幹脆地說。
葉羅伊這個人別的都挺好,就是有點太矯情,沈劭祈跟他交往不到一個月,已經開始膩了。
他父母喜不喜歡他,跟他有什麽關系呢?
再說,如果因為是兒子的新交往對象就能輕易付出所謂的“愛”,那麽這愛,也未免太廉價了。
對他的回答,Henry一點兒也不驚訝,只是有點擔心。那種宴會再無聊,也比他一個人在家呆着讓人放心些。
不過他沒有勸。一個優秀的管家,就是無條件支持雇主的一切決定,然後為他解決所有後顧之憂:“那麽我幫您把晚餐也準備起來——您晚上有什麽特別想吃的嗎?”
沈劭祈看向Henry,難得地開了一個玩笑:“比如……牛排?”
Henry心神領會,也笑了起來:“廚房倒是有熟成的牛肉,我可以幫您處理好,不過恐怕要您自己把它放進烤箱。”
“那也不是不可以,” 沈劭祈笑道,“只希望我不會把傑夫的寶貝烤箱給燒了。”
“如果您真的想吃牛排的話,我會把溫度、時間和操作說明貼在烤箱旁邊。”
“算了,太麻煩,” 沈劭祈想了想,“什麽也不必弄,我晚上随便煮點水餃什麽的。”
Henry難得地猶豫了一下。對于一個英國人來說,聽到別人說聖誕夜要吃水餃,大概就跟一個中國人聽到誰說除夕夜吃冷凍pizza一樣的感覺吧。如果這個人還是他敬重的老板,那就更讓人無法接受了。
“……先生,需不需要我為您請一位臨時管家呢?” 別說這裏是紐約城,就算在英國鄉下,先生要臨時管家也好,臨時主廚也好,或者外賣大餐,他都能找來,就算平安夜也一樣。
沈劭祈偏頭考慮了幾秒鐘,還是拒絕了:“我今天想一個人呆會兒。”
他也不知道他為什麽要這麽堅持,但他今天一個陌生人都不想見。
不過最後他也沒有吃成水餃就是了——Henry提前為他準備了面包、西班牙土豆餅和幾種tapas(注1),海陸皆有,直接冷着吃或者用微波加熱都可以,口感不輸給外面那些當紅的小酒館。
享受了一頓美味的簡餐,他踱到雪茄室,今天他的心情不錯,諾大的公寓一個人都沒有,是他平時享受不到的絕對寧靜。
憑心而論,他并不是一個孤僻的人,平時他的公寓裏時時有人進進出出,有管家、有廚師、有保潔、有情人、有助理,他從來不覺得那有什麽不好。
但也沒有什麽好。
他緩緩吐出一口煙, 煙圈冉冉上升,微微辛辣的複雜香氣在唇齒和鼻尖慢慢展開,這熟悉的香氣似乎勾起他一些平日裏少有的多愁善感,一張笑臉不期然地躍入心頭。
安托萬——
他現在在做什麽呢?
沒想起來則已,回憶撕開了一道縫,更多畫面蜂擁而至。
他不禁想,他過得好不好?
離開自己,他是否曾經感到一點點遺憾呢?(注2)
他喜歡自己,沈劭祈從沒懷疑過這一點。他那雙幹淨的眼睛裏根本沒有秘密,不是因為他單純,而是因為他無所畏懼,喜歡的時候可以輕松地說喜歡,但同樣的,想要離開的時候,也可以輕易地說離開。
這樣心無挂礙,令人惱恨,可也真令人羨慕。
雪茄無聲無息地在指間燃燒,煙灰燒得太長,掉落在地上,沈劭祈回過神來,看了看地板上的灰燼,不禁挑了挑眉頭——他竟想他想了這麽長時間。
在沈劭祈不短不長的32年人生中,他經歷了經歷了許多風浪,見過形形色色人等,他能輕易看透別人眼睛,也能迅速洞察自己的內心。
對自己誠實,算得上他最引以為豪的前三個優點之一——不能敏銳地感知自己和外界的變化,又如何在波濤詭谲的資本市場生存。欺騙和自我欺騙築起的高樓早晚要崩塌,只有釜底抽薪的人才是這個戰場最大的贏家。
當他對一個已經沒有瓜葛的人念念不忘,他當然知道意味着什麽。
手機鈴聲在這一室寂靜中突兀地響起。
不緊不慢地把雪茄擱到煙灰缸上,他看了一眼來電,接了起來。
“在幹嘛呢?”
“不幹嘛。”
一個全民節日,他卻寧肯一個人呆在家裏抽煙,在知根知底的朋友面前,這種事只會徒增別人苦惱而已。
他不想說,對面的人就不會問。
“出來喝一杯如何?我們家聚餐結束了。”
“去哪裏?”
聽到沈劭祈帶着笑意的聲音,周子豪想起來了,他最喜歡的兩個地方今晚都不開門。還沒等他的腦子裏再搜索出一個合适的地方來,沈劭祈又說話了:“來我這兒吧。”
“行。”
注:
(1)Tapas:西班牙的小食,西班牙人的吃飯作息與全世界其它地區皆不相同,他們早上七八點吃早餐(特別簡約的面包+咖啡),中午卻要兩點吃午飯,晚上八點以後吃晚飯(八點算早,一般家裏是九點後吃,外出就餐的話10點開始都很正常),由于這種略”奇葩“的飲食習慣,他們會在上午十二點和下午五六點去小酒館裏面吃點東西,這些小食通常以一個一個的鐵盤擺在玻璃罩子裏,放在吧臺上,常見的有橄榄油浸的各種海鮮(蝦仁、小烏賊、小章魚等),還有各種腌制或煙熏的香腸、還有各種沙拉等,統稱tapas。
(2)這裏其實沒什麽需要注釋的,不過我還是想要解釋一下,因為“遺憾”在中文裏好像會給人嚴重的感覺,怕大家會覺得沈先生自戀,但這不是我想表達的感覺。
因為劭祈是英文思維,他這裏的”遺憾(pity)“,沒有中文的”遺憾“意思這麽重,約略等同于惆悵,因為此刻他自己就是處在這樣的情緒中,所以難免會想說,對方不知道是否也曾有過類似的情緒。
有時候覺得,既然是中文寫作,那麽不應該出現這種貌似英文思維的詞。但是詞彙貧乏的作者我一時還真找不到一個更貼切的詞,只好動用長篇累牍的解釋。這絕對是我的筆力問題,no excu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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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說:偷偷更一章,給常常上來的小夥伴一點兒福利。還沒寫完,狀态依舊是暫停中。如果大家覺得這樣更難受,請讓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