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沈劭祈很多年沒有回英國過聖誕了。周子豪記得,那還是他們在高盛的時候,有一年沈劭祈十二月下旬被派到北京跟進一個項目的收尾,項目在23號如期順利完成,美國的幾個同事急急忙忙訂機票回國過節,本應該飛英國的沈劭祈卻也跟着大部隊回了紐約。
周子豪在聖誕後兩天才偶然聽同事說起,他試探着邀請沈劭祈到他們家吃頓便飯,沒想到劭祈竟然很爽快地同意了。
那時周子豪還和媽媽住在法拉盛一個老舊的公寓裏——周媽媽是四川移民,他家在那裏經營着一間小小的麻辣燙店。父親過世後,母親靠着那間小店,把他們兩兄弟培養到大學畢業。
大哥在中城一家頗有名氣的律所上班,早就搬到附近。母親還不想退休,剛工作兩年的周子豪便繼續與母親住在法拉盛。
那時候周子豪跟沈劭祈不比現在,聽到這位貴公子要來,周媽媽局促得手腳都沒地方放。
沈劭祈似乎也知道自己的出現給別人帶來了麻煩,周子豪察言觀色,看他對母親禮數周全,親切地稱呼她伯母,在她幫他端來杯碗的時候站起來雙手接過說謝謝,母親與他說話時停下筷子認真聽,甚至在母親與他熟起來後開始唠叨一些無聊的家常,他也會微笑地附和提供一些意見參考。
是高高在上的禮數還是發自內心的教養和尊重,一個人的眼神和舉止之間的細節都無法隐藏。周子豪很清楚,沈劭祈不是那種熱絡的自來熟個性,能做到這樣,是真正把自己當成朋友。
從那一次,這兩個完全不同世界的人才算開啓了交心的友誼。
印象中那一年到現在,沈劭祈幾乎每年聖誕都在紐約過。他朋友不少,情人不斷,雖然只身在紐約,但他有他過節的方式,反正總不至于一個人。
如今周子豪家也在曼迪森大道上,離劭祈家不遠,如果不是下雪天路滑,他走過來要不了一刻鐘。按下門鈴,等了好一會兒才有人來應門。
“怎麽是你開門?” 周子豪把大衣手套挂進玄關的衣帽間,随口問道。
沈劭祈聳了聳肩: “今天家裏就我一個。”
周子豪驚訝地看了他一眼,想從他表情上看出點端倪:“Henry也回去了?”
沈劭祈點頭:“我讓他們都走了。”
他這個上司兼兄弟是越來越酷了。周子豪也不知道這算好事還是壞事。
“喝什麽?” 沈劭祈走近吧臺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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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喜歡烈酒的人來說,沈劭祈的吧臺比紐約最好的酒吧更讓人走不動道,不管是大名鼎鼎的軒尼詩人頭馬這樣的頂級幹邑,還是Croizet Cuvée Leonie 1858這樣一瓶千金的拍賣場寵兒,他這兒一應俱全;無論是“單一麥芽聖地”艾雷島出品的蘇格蘭名酒Ardbeg Supernova,還是美國獨立廠牌Michter’s的25年黑麥他也都有。
不過周子豪對烈酒沒什麽研究——他對所有吃喝玩樂的東西,都沒有什麽深入的研究,以前是沒有條件,現在呢,既沒時間,也早沒了興趣。
“跟你一樣吧。” 他看着琳琅滿目的酒瓶子,最後還是這一句。
“伯母身體好嗎?”
“好着呢,一直問我怎麽沒邀請你。我剛出門她還在念,說你明天如果有空,請你一定過去吃頓便飯。”
“替我謝謝她。” 沈劭祈沒說去也沒說不去,但嘴角的笑意是真的。
“劭祈……”
沈劭祈倒了一杯酒推到周子豪面前,擡起眼,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
“為什麽把所有人都放走了?”
“難得清淨,” 沈劭祈啜一口酒,笑道,“你在擔心什麽?”
他神态自如,讓周子豪覺得自己是在杞人憂天,他慢慢地轉着手裏的杯子——劭祈最近有些不一樣,自從十月份上海回來之後,他就有這種感覺。
但他不是個多愁善感的文科生,他不擅長捕捉這種虛無缥缈的感覺,更不擅長描述它。
找不到合适的詞,周子豪笑了笑,鬼使神差地問了一句:“你和葉羅伊最近怎麽樣?”
沈劭祈有點驚訝。周子豪已經很多年沒有過問他的感情生活了。
不過這實在也怪不了別人。
他們倆剛熟起來那會兒,周子豪對沈劭祈當時的女朋友還是十分另眼相待的,跟對自己大嫂的态度沒什麽兩樣。
但他很快就發現那樣有點兒浪費感情,畢竟每隔幾個月就換一個嫂子也挺心累,更別提那些“準嫂子”們的性別還有點兒飄忽不定。
至于到了現在,但凡跟沈劭祈有點私交的人,都不會對他的枕邊人多擡一下眼皮,過問就更是免了。
所以周子豪今天突然對葉羅伊表現出興趣,沈劭祈自然也不會理解成是關心。
“你跟他很認識?” 他只能做這樣的猜測。
“幾面之緣,他哥哥嫂嫂都是律師。”
葉羅伊的哥哥葉羅思是城內小有名氣的并購律師,沈劭祈也是先認識他哥哥,才認識了他。而周子豪的大哥周子嘉哥大法律系畢業,當了幾年律師後進了司法系統。紐約的華人圈子不算小,但是律政圈子卻不那麽大。
周子豪解釋了一句之後,大概也發覺自己那問題沒頭沒尾的,又道:“他們家家世不錯,爸媽都是醫生,葉羅思比葉羅伊大十一歲,聽我哥說,葉羅伊從小就被全家人捧在手心裏,像是……嗯,像小王子一樣被養大的。”
這是大部分熟悉葉家的人對葉羅伊的普遍評語,若要說形象,也算是形象。然而在沈劭祈面前再講起“家世”、“王子一樣被養大”這些形容詞,周子豪突然覺得這些評語浮誇得有點好笑。
所以他很不厚道地笑了。然後,極罕見地加了一句私人評語:“其實我沒想到你會鐘意這一款。”
沈劭祈也笑:“我也沒想到。”
看到周子豪疑惑的眼神,他大方解惑:“解悶而已。”
為什麽會看上葉羅伊?
那張漂亮的臉孔浮現在腦海裏,還有那雙神氣的無所畏懼的眼睛。
他又笑了一笑,仿佛自嘲。
像。的确有像的地方。
可惜不一樣。
周子豪露出一個“果然如此”的表情來。他真是吃飽了撐的才會去關心沈劭祈的感情問題。
沈劭祈挑眉: “有意見?”
周子豪舉起雙手做了個投降的手勢:“我跟他又不熟。我真的只是随便問問。”
放下手,他啧了一聲:“我就不能是關心你嗎?你啊……”
周子豪忍了忍,把到了嘴邊的話憋了回去。他有時候是真納悶,無論怎麽看,自家這位兄弟也不像個浪子,要說鐵石心腸似乎也談不上,但是這麽多年了,這麽多出色的男男女女,竟然就是沒有一個人能真正讓他瞧在眼裏、放在心上。
但他也知道,感情這麽私人的事,劭祈不會喜歡別人幹涉,哪怕是以關心的名義。
思及此,他話音一轉:“不說這些了。說說你給我丢的那個燙手山芋如何?”
“哪個?”
“還有哪個?你老大雷厲風行,人家準備了幾個月的項目你一句話就叫停,然後讓我去接受他們的炮轟。要不是孝原出面,我還真搞不定他那幾個手下。”
“你說天化?”
天化全名天宇化工股份有限公司,15年前還是中國化工業的龍頭老大之一,這幾年一直在走下坡路,去年開始傳出消息,當地政府有意與民營資本和外資探讨合作方式,自消息傳出,不少資本都躍躍欲試,J&P是最早開始與他們接觸的資本之一。
與國企合作涉及到許多方面的問題,何孝原的團隊動用了不少人脈,更花了很長時間與天化反複溝通探讨出資方式、持股比例、合作模式等問題,計劃書改了一稿又一稿,沈劭祈坐鎮上海時最新一稿計劃書呈到他面前,卻被他強制喊停。
2011年J&P在中國成立分公司時,主方向是扶持高新科技初創公司的風險投資,所以把擁有IT行業工作經驗的何孝原派到上海。而何孝原也不負衆望,公司成立不到三年就完成一個IPO,其它幾個項目發展勢頭也都不錯。
這幾年随着中國企業規模逐漸擴大,資本發展到一定程度,開始把眼光轉向兼并收購,興起一波并購熱潮,俨然八九十年代的美國。J&P本身又是做這個的,公司7個高級合夥人有4個從學校出來後就進了并購行業,包括掌門人沈劭祈。可以說,經驗、團隊、資本和人脈都不缺,何孝原的團隊會把目光轉移到這上面來,也不稀奇。
只是沈劭祈對此并不贊同,雖然近年研究中國經濟模式的西方學者不少,J&P甚至有一個專門的智囊團在解析這個國家的經濟政策和走向,但他們進入這個市場的時間太短,對這個經濟體的獨特性和內在複雜性了解得不夠深入。更何況中國經濟已進入瓶頸期,未來不是很明朗,在這樣的經濟環境下,貿然進入并購領域風險太大,不如把資本和精力集中漸入佳境的風投。
至于說到天化本身,200多倍的市盈率說明這家公司的股價已經虛高到全靠泡沫支撐,僅這一點就能讓他對這個項目喊停。
“別跟我說什麽中國公司市盈率成百上千不足為奇,那是投機炒股,不是并購。” 沈劭祈道。
更何況天化的問題不止于此,負債過高、業務結構單一、轉型希望渺茫,他找不到任何一條支撐這項并購的理由,即使他們整個團隊已經花費無數人力物力也一樣。
何孝原團隊的邏輯是:天宇與大部分的大國企一樣,背後有當地政府,他們的銀行貸款金額大且利息極低,這樣的企業,負債高是普遍常态,銀行也不敢讓它出問題,用華爾街的話說,就是too big to fail。
而J&P要在中國真正站穩腳跟,單單賺錢是不夠的。入資國有大企業是每個私募資本都想做的事,而經營狀況良好的國企根本不可能對他們開放,對天化的收購就是一個極好的機會,哪怕他們不能控股、沒有經營決定權,他們也應該放手去争取。
在公司管理和經營判斷上,沈劭祈向來強硬。投資公司不比商業企業,他是J&P的靈魂人物,向來說一不二。他做的決定沒人敢跟他争論一句。
于是就苦了在他走後被派去監理的周子豪。
沈劭祈在那場金融危機中一戰成名,全世界都以為他熱衷豪賭酷愛冒險,包括他們團隊中的不少人,也是被他的眼光和膽量吸引進來的。但周子豪跟他一同經歷了那場危機,他的直觀感受比別人可能更深刻一些。
他那段時間遭受了怎樣的壓力,周子豪只是在旁邊看着,已經無法想象,更不要親身經歷的沈劭祈。他知道自己一定會贏,只是數字的多少差別而已,但是次貸市場越來越狂熱,他的神經也越繃越緊,他已經看到那場風暴底下摧枯拉朽的破壞力,也幾乎可以預見,這場風暴将以怎樣徹底地改變如今的這個金融世界,和很多人的生活。
“我知道我一定會成功,但我竟然對此……感到害怕。” 他永遠不會忘記沈劭祈說這句話時的表情。
“沈先生實際是一個非常厭惡風險的人。他的謹慎并不是因為缺乏魄力和膽量,而是因為他對金融危機看得比你們深,比你們遠。無論他做什麽決定,我都會無條件支持。”
想到他對何孝原說的這些話,如果被當事人聽到,就難免有拍馬屁的嫌疑了。周子豪笑了笑,略過:“猜猜孝原怎麽說?”
沈劭祈看了他一眼,理所當然地說:“有你在,我不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