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看到兩個年輕人都有點興趣的樣子,Robert繼續道:“在葡萄酒界,那孩子是正兒八經的名門之後,慕旎你們肯定都知道吧?他是慕旎家的人,他父親叫菲利普·赫那,是勃艮第的傳奇人物,不過我看,我們安托萬是青出于藍,将來的成就恐怕還要超越他父親。”

對于安托萬突然出現在這裏,沈劭祈到現在還有點不真實的感覺,直到現在從Robert的口中聽到他的名字。

他簡直說不上來此時的心情究竟是什麽。

踏破鐵鞋無覓處嗎?但他也沒在找他,他一直以為安托萬還好好在上海呆着。

暮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好像也不對,人家窩在這個小山村種葡萄,又不是去了紐約。

可不管怎麽說,聽到他的消息,發現他就在自己觸手可及的地方,他心裏覺得……很高興。

他有心想多聽聽他的事,所以順着Robert的話尾問道:“怎麽說?”

安托萬之所以會來安德森谷,是Peter Hassan牽的線。菲利普和Peter一直認為他做侍酒師純屬浪費時間,機緣巧合,去年Robert買下這個酒莊,對原來的團隊不是很滿意, 便請Peter為他引薦幾個人。正好安托萬也不打算再做侍酒師了,他的下一步正是到新世界的黑皮諾産區去學習,三方一拍即合,安托萬立刻答應到安德森谷來見Robert。

雷恩比安托萬來得更早一些,在所有與他聊過的葡萄園經理人選中,安托萬與他的理念最相合,但是他實在太年輕,雷恩起初還心存疑慮,菲利普聽說後,直接給他空運了一箱桑松酒。

把土地和酒莊留給單戀了一輩子的女人的後代,又在這個後代的手中煥發出新的生機,這樣的故事,便是在勃艮第也足夠令人津津樂道,到了新世界,就更加傳奇,倘若不是當事人不願大肆宣揚,這樣的故事分分鐘都可以成就一個品牌新秀,Robert帶着三分炫耀的心情簡要說完,忍不住感慨道:“我本來以為,那孩子就算是家學淵源,畢竟還年輕,他從小到大都在慕旎家的土地上長大,到了別的地方,土壤、氣候、環境都不一樣,未必做得來。沒想到他竟然能在松特內那種地方釀出桑松那樣的酒……後生可畏啊。”

沈劭祈聽得有點怔愣,Robert口中的安托萬,和他認識的那個小家夥聽起來簡直不像同一個人,可再仔細一琢磨,又覺得這樣的事和他這個人的性格氣質并不違和。

顧靖揚的反應就正常多了:“被你說得我都想嘗嘗這支酒了。”

Robert爽朗地笑了起來:“這次你們是來晚了,回頭我讓安托萬給你們一人寄一箱過去。”

這時Sandy進來:“先生,午餐準備好了。”

Robert站起來招呼道:“來,先吃飯再說。”

吃飯的時候,Robert換了話題,但依然在生活趣事上,一句不談及沈劭祈的來意,仿佛真的只是顧靖揚偶然與朋友路過此地一般。

Advertisement

沈劭祈特地來一趟,也不着急在一時。生意什麽時候都可以談,交朋友卻要契機,眼下氣氛正好,他客随主便。

顧靖揚更不必說,若論待人接物,他的情商比沈劭祈更高,今天他是陪客,自然盡職盡責,不着痕跡地創造機會增進Robert對沈劭祈的好感。

三人慢悠悠地吃完飯,Sandy過來詢問是上咖啡還是茶。

Robert卻說:“這麽好的陽光,老在屋子裏呆着多沒意思,走,咱們去陽光房曬太陽。Sandy,你過會兒幫我們把咖啡送過來。”

——這是要談正事了。

這時外面餐廳裏許多食客也都吃得差不多了,幾個小朋友在外面追逐打鬧,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一邊跑一邊回頭看同伴,卻沒注意剛剛跨出大門的顧靖揚。

“小心。” 顧靖揚後退不及,被她撞了一下小腿,趕緊彎腰扶住她,他脖子上戴着一根項鏈,這時挂墜從領口掉了出來。

小女孩踉跄着站好,擡頭定睛一看,扶住自己的是一個好看得不得了的叔叔。跑得紅撲撲的小臉上浮起腼腆的笑:“對不起。”

顧靖揚摸摸她的頭:“沒關系,但是走路要看前面,摔倒會很痛的,對不對?”

小女孩點點頭,笑着和同伴跑開了。

銀色的圓環在陽光下一閃一閃,那大小形狀不像一個裝飾性的吊墜,明顯是一個戒指。

可誰會把戒指當成吊墜戴在脖子上呢?

顧靖揚察覺到沈劭祈的目光,他笑了笑,若無其事地把戒指收回領口內。

Robert就在前面,眼下不是聊天的好時機,沈劭祈只好收回目光,跟他們往陽光房走去。

合作的事情沒有什麽波折,Robert接到威廉的電話之後,就已讓人把項目涉及的幾家公司的詳細情況都調過來看了,今天看了沈劭祈帶來的一些內部數據,比他從外部了解到的更加樂觀,這個項目可期待的利潤空間的确相當可觀。

不過他最看重的不是這些,以他的身家地位,找他合作的好項目太多,賺錢是再容易不過的事,他看重的是合作對象他喜不喜歡。

沈劭祈在華爾街名聲響亮,關于他的傳聞很多,Robert也在公開場合碰到過他幾次,不是全然的陌生。之前對他浮光掠影的印象似乎與外界傳的差不多:眼光準、做事狠,擅長把握時機,更加膽大包天。總而言之一句話,是個做大事的人,也是個敢賭的人。但也只是如此而已。

這不足為奇,如今這個占領華爾街的年代(注1),金融投資領域的名人,就算得到什麽正面的評價,那評價的正面性往往也很有限,更別說是私募——收購這個行業(注2),要賺錢就免不了拆分重組瘦身,無論哪一項,一道指令下去,影響的是無數人的飯碗,即便經濟學管理學早已為私募公司正名,用理論數據來分析解釋這些組織行為對企業的發展有什麽樣的好處,但是一個個被解雇的普通人的生活,卻是永遠沒辦法用數據來說話的。

因為這次合作的契機,他卻意外發現,幾個老朋友對沈劭祈的看法與外界似乎有所出入,威廉稱贊他看事情全面且深遠,顧靖揚則強調他做事情務實謹慎。

沈劭祈一直非常低調,在這個全民皆狗仔、人人有臉書的年代,卻幾乎沒有任何關于他個人的新聞在任何媒體流傳,單憑這一點,就能讓Robert願意給他一個機會真正認識這個人。

而這一個下午接觸下來之後,Robert有了自己的判斷——他認為威廉和靖揚才是對的。

“同樣是中國的企業,我們舍棄中化卻重點圈了泰金,不是因為中化是國企而泰金是民營企業,最根本的原因在于,中化虧損且沒有扭虧為盈的條件,泰金盈利而且經營方向正确。

好企業不在乎性質,中國的國企也有經營得非常成功的,這幾年中國的一些大型企業發展得很快,資本充裕就一定會尋求往外擴張,未來必定會有一波海外收購熱潮,我們跟泰金的成功合作會有風向标的作用。(注3)”

“你剛才說,好企業不在乎性質,那麽中國國內如果有好的項目,你們也會考慮嗎?”

沈劭祈很幹脆地搖頭:“賺錢的生意很多,但是J&P的資源有限,不能樣樣都想去碰,總要集中精力去做我們最擅長的事。”

Robert在心裏默默點頭,給他加了一個優點——不貪婪。

話說到這裏,他心裏有了決定,他舉起手裏的咖啡杯,卻是向着顧靖揚:“Andrew,我要謝謝你。”

顧靖揚會意,笑着跟他碰了一下。

Robert眨了眨眼睛:“你知道我要謝你什麽?”

顧靖揚有心逗他誇劭祈兩句,無辜地說:“我們都很想知道,不妨你說說看。”

Robert被他逗得哈哈笑,笑完之後,他臉色一正,站起來,對沈劭祈伸出手:“James,我把我的資金和友情都交給你,希望你兩不辜負。”

沈劭祈帶着一個項目而來,卻收獲了一個“金主”,這不能不說是意外之喜,但他臉上絲毫不露,只是站起來握住Robert遞過來的手,鄭重地說:“我不會的。”

剩下的事情,就交給Robert的團隊去和J&P的團隊具體溝通了。顧靖揚見大事已定,向Robert告辭出來,沈劭祈聽到他要走,也跟着告辭了。

GMJ剛剛收購PW不久,集團內部要處理的事情千條萬縷,Robert是GMJ的股東,他也很清楚顧靖揚行程緊張,連帶的,沈劭祈他自然也不好再挽留。

出來後,沈劭祈問顧靖揚:“你幾點的飛機?”

“我問問。” 顧靖揚說着拿出手機,通知助理Christine幫他安排返程的航班。

Christine上午得到他的禁令,不敢在他談事情的時候打擾他,現在一接到boss的電話,連忙把幾件急事一起彙報了。

沈劭祈聽他在那邊半天講不完,便猜到他這次恐怕是硬擠出來的時間,但他從頭到尾只字未提,甚至連返程都是等到事情談妥了才訂。

等顧靖揚電話打完走回來,沈劭祈道:“謝謝你,哥哥。”

顧靖揚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邵祈小時侯常常叫他哥哥,上了大學以後就改口了。

他本來就一直把劭祈當弟弟,此刻又趕時間,就沒太在意:“跟我這麽見外做什麽?” 匆匆抱了一下對方,拍拍他肩膀,回身拉開車門就要走。

顧靖揚比沈劭祈高,他這麽一抱,脖頸間的鏈子銀光一閃。看到他要走,沈劭祈下意識叫了一聲:“Andrew.”

顧靖揚回過頭:“怎?”

顧靖揚在中國工作的時候,有一個見過家長的男朋友,這件事他身邊包括沈劭祈在內的很多朋友都知道。但是他回美國的時候,那個人卻沒有跟他一起回來。

如今快三年了,那個人一直沒有出現,顧靖揚的脖子上卻多了這麽一個戒指。

沈劭祈指了指他的脖子:“他還在中國嗎?”

顧靖揚愣了一下,沒想到他叫住自己是為了問這個。

他不太想跟別人談論陳非的事,但既然被問到了,他也不刻意回避:“嗯,他可能還需要一點時間。”

沈劭祈不是很能明白顧靖揚的意思,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如果沒辦法在一起,幹嘛不分開?像靖揚這樣的人,想要什麽樣的伴侶找不到?

沈大公子交往過的人不計其數,在他的感情關系裏,根本沒有遠距離戀愛這個選項——戀愛首先是為了解決生理需求吧?連上個床都找不到人,這不是扯淡嗎?

他是這麽想的,于是也這麽問了。

雖然遠在加州,顧靖揚對沈劭祈的風流史也有耳聞,就算他向來不以自己的标準來評判別人,聽他問得如此理所當然也不禁失笑。

倘若劭祈知道自己已經不是單純的遠距離戀愛,而是分手了仍然不肯死心的等候,大概會覺得自己瘋了吧。

顧靖揚溫和地看着他,那目光就像任何一個合格的兄長看着自己永遠長不大的弟弟:“我以前也像你那麽想,既然規劃不一樣,走不到一起,何不早早分手,再找下一個。”

“我遇到他後才明白,有些人,如果你沒遇到,不知道他存在于這個世界上,你不會遺憾,也不會覺得自己一生少了什麽。可如果你遇到了……” 顧靖揚的目光穿過沈劭祈的肩膀,穿過停車場外的籬笆,他望着遠處天邊燃燒的晚霞,像在望着他遙遠卻不曾熄滅的鐘情,“如果你遇到了,你就不會再想愛上任何別的人。”

他說這這些話的時候,語氣并不激動也不煽情,他溫和而平淡,就像在陳述“天是藍的,水是綠的”這樣顯而易見的事實,卻讓沈邵祈受到了極大的震動。

有那麽一刻,他幾乎要懷疑,那就是所謂的愛情嗎?千百年來人們争相歌頌不斷的愛情?

他一直認為,愛情只是兩個不夠獨立的人為相互取暖的行為找的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而已。

他也一直以為,那些生生死死、海枯石爛的愛情只存在于書上、戲劇和藝術作品裏,是抽象的、被加工過、被美化過的藝術而已。

但因為是顧靖揚,他第一次放下自己的觀點,認真地重新審視另一種可能性——

Andrew是那種會為了找個人取暖而把自己的一生與別人綁在一起的人嗎?

就算是的話,那麽他現在這種孤注一擲的等待又是為了什麽?

他暫時收起所有的諷刺和不屑,很實際地問:“可是萬一……為了一個人浪費那麽多年的時間,值得嗎?”

顧靖揚回過神來:“萬一什麽?萬一最後還是分開了?”

他直率地說出沈劭祈說不出口的話,因為他無可避諱,因為——那個最壞的萬一早已成真,不會更糟了。

他灑脫地笑,不答反問:“阿祈,你愛過什麽人嗎?”

沈劭祈的腦子裏掠過許多張臉孔,那些曾經陪伴過他、讓他短暫心動過的臉孔,最後,他誠實地搖了搖頭。

顧靖揚臉上笑意更深:“你看,一生那麽長,我們遇到的人那麽多,能愛的人卻那麽少。給自己愛的人幾年時間,怎麽會是浪費呢?”

-------------------------

注1: 占領華爾街運動,算是現代仇富運動的一個标志性`事件,關于此事的背景和詳細細節,有興趣可百度。

注2: 收購并不是私募公司唯一的業務,在美國,私募主要的業務有VC(風投)和LBO(杠杆收購),前文提過J&P在中國的業務是以風投為主,但是他們在美國以收購起家,主業務也是收購,所以這裏把兩者直接畫了等號,希望不會造成概念的混淆。

注3: 中國企業大舉進軍海外收購是前幾年的事情了(也就是故事發生的2013年前後這幾年),近兩年由于人民幣貶值和其它一些問題,國內政策方向轉變,對中資企業的海外收購卡得很緊,早就不能與當年同日而語。就像前文周子豪跟邵祈說中國的債市至少還有一年可為,還有更早之前邵祈增資航運,都是在當時的經濟形勢下的正确選擇,然而放到現在的大環境下看早已不合時宜。

經濟政策和形勢是時時都在變化的,為了貼近文中的時間線和實際的歷史,本文各種關于宏觀微觀的議論都不可避免有些滞後,這裏統一提醒一次,請讀者們務必不要因為時間太接近而直接代入當下。

最後作者有話說:

我肥來了~有兩個月左右的空檔,打算一鼓作氣寫完。

以及,上面寫靖揚的有一句話,在逆旅中出現過類似的,沒錯,我是故意的。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