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什麽?!” 菲利普忍不住了, “你去紐約做什麽?再去做一回侍酒師嗎?”

真是怕什麽來什麽!

安華把手放在老公的手背上輕輕捏了捏,請他稍安毋躁。

“兒子,你是認真的嗎?”

安托萬堅定地點頭:“是的媽媽,你以前跟我說過,遇到想做的事就應該全力以赴,不管結果好壞,才不會留遺憾。我不想給自己留遺憾。”

安華溫柔地注視着一年不見的兒子,再過三天他就滿28歲了,他正處在他一生中最好的年紀,既不會因為太年輕而對前途來路因無知而迷茫,也還沒來及體會而立之後人生可能永遠定型的恐慌,他漂亮的眼睛裏,有年輕人的朝氣;有追求愛情的勇氣;有清楚自己要什麽的決心;也有承擔選擇的堅定。

這個一直令她驕傲的孩子,遇到了一個令他想要放下一切去追逐的人。

“安托萬,你知道,爸爸和我對你們姐弟兩個沒有什麽別的期望,只希望你們做自己想做的事,成為自己想要成為的人。”

安華這些話,既是對兒子說的,也是對丈夫說的。

菲利普臉色幾經變幻,嘆了一口氣:“你之前說,你去安德森谷,少則一年,多則三年,之後你還想去南美,去非洲,等你看夠了這個世界就會回來。你現在是改變主意了嗎?兒子,你想過以後嗎?”

安托萬的眼睫和心都随着這兩個問題輕輕顫了顫:“以後……”

菲利普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足夠平靜:“你們表兄妹五個人裏,你姐姐不算,路易對種植和釀酒一竅不通,蘇菲和娜塔莉雖然都在幫忙,但是你也很清楚,要論天分,她們都不如你,蘇菲她更想開餐廳,娜塔莉可能會去巴黎幫你叔叔打理酒店,我們都覺得,以後我的這個位置,由你來接手最合适。這些事我原本沒有打算那麽早告訴你的,我現在告訴你,也不是想給你什麽壓力,只是希望你能更清楚地明白,如果你離開,對我們這個家族會意味着什麽。”

“爸爸……” 安托萬驚訝地擡起頭,“我從沒想過不回來,我只是……我……”

安托萬話哽在喉嚨口,卻發現自己根本說不出什麽來。

我只是順從本心,想要談一場不留遺憾的戀愛?

但父親說得對,以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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壁爐裏燃燒的葡萄枝哔剝一聲。

安華把丈夫的憂慮和兒子的不安看在眼裏,她微笑地打破沉默:“好了,安托萬,別想那麽多,爸爸的話你聽進去了就好,不必覺得是一種負擔。感情是兩個人的事,你可以為了它努力,結果卻未必能夠如你所願,現在想這些也太早了。”

一直以來,如果說父親是安托萬待人處事的榜樣,那麽母親就是他心靈的支柱,安華的話就像一顆定心丸,安托萬回想這一年的種種,小聲卻堅定地說:“爸爸,遇到James是一個意外,但是……我很喜歡這個意外。”

菲利普卻一點兒也不喜歡這個意外,他寧願兒子好好在安德森谷呆三年,之後去南美也好,去非洲也好,随便他去哪裏流浪,那總會有結束的一天。

可如果是愛情……他一點兒也不敢小看年輕人看似一腔孤勇的愛情,畢竟他的太太就是因為碰到他這個“意外”,抛棄了家國留在這個跟她的氣質格格不入的小鎮上, 而他就是最大的利益獲得者。

可正是因為這樣——他還能說什麽呢?

慕旎家族這個傳統深厚的葡萄酒世家一直人丁不旺,菲利普的外公老菲利普只有兩個孩子,哥哥埃提安繼承了父親的釀酒天分,妹妹阿加特是當年被稱為整個勃艮第最懂黑皮諾的人,兄妹倆齊心協力打理家裏在香波-蜜思妮産區的祖傳葡萄園(注1),不像有的家族,生意越做越好之後,為了争奪家産鬧得兄弟反目。

後來埃提安變成了老埃提安,他的兩個孩子卻都只遺傳到他的經營天分,反而是妹妹的孩子菲利普,那個繼承了祖父名字的孩子,仿佛得到狄奧尼索斯(注2)的祝福一般,他不僅像他的母親那樣對土地和葡萄樹了如指掌,而且對釀酒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天分。

埃提安是一個十分有經商才能的人,在他和菲利普的共同努力下,慕旎這個傳承了上百年的家族順利經過了八、九十年代的轉型,從一衆擁有特級田的家族中脫穎而出,成為勃艮第偉大葡萄酒的代名詞,聲名正隆的時候他們在金丘的幾個産區又陸續買進一些經營不善的特級田和一級田,漸漸成為金丘數一數二的大家族。

除了葡萄酒事業,他七十年代就非常有遠見地成立了家族基金,請專業的金融機構代為打理,九十年代又在巴黎和南法投資精品酒店,現在酒店事業交給他獨身至今的弟弟西奧多去經營。

雖然他在商業經營上頭腦開放又有前瞻的眼光,但在生活作風上他又像大部分勃艮第人一樣十分傳統,由于人丁不旺,每逢重要的節日,他都希望整個家族能夠聚在一起,熱熱鬧鬧地一起過節。

但是這幾年的情況發生了一些變化,菲利普的長女克萊蒙思已經好幾年沒回家過聖誕了,去年幹脆他們一家人都去了中國,這令他實在有點不高興。

冬天的勃艮第太冷,連太陽都想偷個懶,下午四點多天就陰了下來,這會兒才五點多,外面已經全黑了。

埃提安從昏暗陰冷的地下酒窖裏找了幾瓶酒出來,一爬出樓梯,餐廳裏溫暖明亮的氣息立刻籠罩住了他,燃着葡萄樹枝的大壁爐邊,弟弟西奧多、表弟菲利普、兒子路易、女婿吉哈德、侄子安托萬都在,幾個人或站或坐,喝着酒聊着天,壁爐旁邊擺了一個大架子,上面許多盤切好的生肉, 那是今晚的主菜,等一下男人們會用那個大壁爐直接烤來吃。

拐角的臺階上去是廚房,從廚房的大窗口可以看到娜塔莉在準備前菜,蘇菲在裱蛋糕;他的太太卡米爾、兒媳婦蕾雅、表弟媳安華和昨天才到家的侄女克萊蒙思則圍在長長的餐桌邊包餃子;幾個內孫外孫滿屋子裏跑來跑去,有的在像模像樣地學着包餃子,有的在玩面粉,兩個小的滿屋子追逐打鬧,熱鬧極了。

這才是一個家庭該有的樣子!埃提安滿意地想着。

安托萬瞄到伯父懷裏抱着的酒,放下杯子走過來幫忙,他把伯父手裏拿的懷裏抱的四瓶酒全都接過去,穩穩夾在修長的手指間,讓他可以把身上的棉衣脫下來。

他把瓶身的标簽轉過來看了看,86年的愛侶園,四瓶都是。

“86年的愛侶園不是早就沒有了嗎?”

從安托萬年滿18周歲之後,慕旎家每一年聖誕夜,開的都是他的年份酒,這是慕旎家的傳統,家裏每誕生一個新的生命,當年就會多留幾箱酒,等孩子滿18歲之後再開出來慶生。

蜜思妮園和愛侶園的産量是出了名的稀少珍貴(注3),即使是86年這樣的豐收年,慕旎家族兩塊地加起來也才五百多箱,愛侶園又因為有個浪漫的名字特別受酒客追捧,所以菲利普當年只留了一箱,在安托萬20歲生日那天全喝光了。

安托萬是子侄輩裏年紀最小的一個,家裏每個人都寵他,連他的表兄表姐們都不例外,埃提安揉了揉侄子的頭發:“巴黎有個收藏家正好收藏了一箱,春天的時候路易在他酒窖裏看到,就跟他要過來了。”

說是要,他們這樣的人家,怎麽會白要酒客的藏品,肯定是拿了更貴的酒去交換的。不過安托萬沒再細問,對于酒農們來說,酒的價值不在于市面上的價格,而在于它們的含義。

他把酒放到桌子上,眼睛盯着酒标上的1986字樣,不知道在想什麽。

“怎麽了?”

“我去一下酒窖。”

他說完三步并兩步往地下室走去,壁爐邊的幾個人不明所以:“安托萬幹嘛去?”

埃提安給自己倒了一杯開胃酒,不是很在意:“去找什麽酒吧?”

過了好一會兒安托萬空空手上來,他凍得只搓手,臉上卻是遮不住的高興勁兒,路易問他:“咱們酒窖裏有金子?”

安托萬還沒來得及說話,路易先被他爸橫了一眼:“咱們酒窖裏哪瓶酒都比金子貴。”

路易立刻讨饒:“是是是,我錯了。”

西奧多也很好奇:“連件衣服都不穿就跑下去,你男朋友躲在咱們酒窖裏嗎?”

聽到男朋友這兩個字,安托萬笑得更開心:“你确定這是愛情小說,而不是恐怖小說嗎?”

正在玩笑間,就聽到卡米爾喊:“準備開飯了!”

幾個男人轉頭,那邊餐桌上的餃子和面粉已經都不見了,安華和卡米爾鋪好潔白的桌布,蕾雅和克萊蒙思擺餐具和酒杯。

男人們連忙走上去幫忙,有的幫忙擺餐具,有的去廚房端菜,沒多久就準備好了。大家各自坐下來,開胃的白葡萄酒依次傳下去,小朋友們的是礦泉水,每個人自己倒好自己的那杯,大家端起杯子,等着一家之主先說話。

埃提安舉着酒杯:“敬風調雨順,敬平安健康,也祝我們親愛的安托萬28歲生日快樂。”

大家杯子碰在一起。

每個人的臉上都是笑容,各自說着祝願的話,熱鬧的節日,現在才開始。

前菜過後,大家又吃了一輪餃子配自制番茄醬做團圓飯,接着年輕人們開始烤肉,幹燥的葡萄藤燃燒的火焰熱烈帶着清香,牛排滋滋作響,迅速出爐,香軟肥嫩又帶着烈火味。都是每年的保留節目,但是沒有人會覺得膩,每個人大快朵頤,吃得肚子鼓脹,餐廳裏客廳裏都是歡聲笑語。

接下來還有蛋糕,蘇菲要開餐廳,但她最拿手的卻是甜點,淡藍紫色的奶油是打進了藍莓漿,外面鋪滿各色森林果,顏色清新活潑,口味甜中帶酸,連不愛吃甜點的男人們都各吃了一小塊。

夜已深,孩子們都去睡了,大人們随意地坐在客廳或餐廳閑話家常。

餐桌邊只剩下蘇菲和娜塔莉兩姐妹在聊天,桌上一個手機響起來,蘇菲看了一眼,往客廳喊了一聲:“安托萬,你的電話。”

注1:勃艮第産區的所有土地在十八世紀中葉之前都是屬于修道院的,之後被陸續出售、拍賣、轉手等,經歷了非常複雜過程,到20世紀才基本穩定。不過這并不是說,勃艮第的那些數百年的家族是不存在的,以蜜思妮園舉例,前文提到過的VOGüé家族在16世紀就已經是當地最富有的家族,出錢修建了村裏的教堂,這樣的家族與修道院有千絲萬縷的聯系,釀酒傳統持續數百年并不是假話。

注2: 狄奧尼索斯,希臘酒神。

注3: 蜜思妮園(Le Musigny)總占地10.7公頃,年總産量紅白加起來也不過3000箱出頭(不到兩萬瓶),登記在冊的擁有這塊土地的家族卻有17個;愛侶園更不用說了,總土地5.4公頃,只有蜜思妮園的一半,所以說不是我故意要把産量寫得如此物以稀為貴,安托萬家兩塊田總量500多箱,已經算是當地的大家族了,再多就太假了。(虛構的!虛構的!虛構的!)

其實勃艮第也有一些特級田是相當大的,比如水準相當受争議的Clos de Vougeot,不過沒辦法,我個人最愛喝的就是蜜思妮園的酒(個人喜好而已,不接受争辯),所以主角必須來自這裏,哈哈。

順便說一句,終于比較正面地寫到安托萬的家門背景了,正如大家所見,安托萬并不是一個窮小子,之前戲稱他是種田的,好像多多少少有誤導了部分讀者,他跟邵祈的社會地位的确有差,財富多寡也無法相提并論,但他們更大的差異在于各自的領域不同,以及,也是我最想表達的一點是,有些人即使不為物質所苦,也會主動選擇過一種節制而樸素的生活,我認為,這才是安托萬的人格魅力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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