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所以……你拒絕了一個商業帝國。”
壁爐前,兩個男人抱着杯子,背靠着沙發,坐在地毯上聊天。不知道是酒精的作用還是別的,沈邵祈竟然把自己從未宣之于口的事情吐露給了身邊的情人。
“可以這樣說。”
“哇哦。” 安托萬輕輕贊嘆了一聲,“會後悔嗎?”
“後悔什麽?” 沈邵祈笑看了安托萬一眼,“你不知道,榮頂在全球的員工有十數萬人,單單我爺爺住的地方就有将近一百名服務人員,我公司所有員工加起來也才三百多人,想想都替他們累。”
這當然只是開玩笑。重要的是,他如果選擇了回去,就等于選擇把自己丢回那個家庭的一團麻煩之中:攀比、虛僞、互相利用、沒完沒了的勾心鬥角,本應該是最放松最能彼此信任的關系,卻不得不時時處于備戰狀态之中,即使勝利,也不會讓人快活。
這是沈邵祈從很年輕的時候就已經想清楚的事情, 他不願意被那樣的家庭困住,不願意浪費自己的生命在那些可悲的事情上面,所以20出頭的時候他選擇離開英國,現在當然更不可能回去。
他喝了一口酒:“你要不要猜猜看,我姑姑為什麽叫做沈耀真?”
安托萬其實連那位榮頂董事局的副主席叫什麽名字都不知道,所以他誠實地搖頭。
“我的曾祖父,榮頂的創始人,也是我爺爺最敬重的父親,他叫做沈求真。” 沈邵祈緩緩地說。
安托萬的中文并沒有好到可以輕易理解這些文字游戲,但他在中國時惡補了不少古典中文書,他在心裏咀嚼着這兩個名字,模模糊糊地意識到什麽。
沈邵祈說這些的目的也不是為了考安托萬,他接着解釋道:“我姑姑的名字裏有我爺爺對她的所有期待,這種期待,或者說寵愛,這是從她出生的那一刻就注定的事,跟她的性別、能力沒有關系。”
“為什麽?”
“我爺爺前後娶過三位太太,大概那最後一位最得他老人家歡心吧,我姑姑是那一位唯一的孩子。”
“那你的奶奶……”
“五六十年代的英國,華人被視為二等公民,我爺爺事業瓶頸的時候,出于利益交換的目的娶了沒落的貴族之女。對于一個有能力有抱負又心高氣傲的年輕人來說,這大概是一生的恥辱吧?所以他對白人一直都有一點偏見。可惜他藏得太好,結果我父親又娶了一個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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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托萬已經不知道要說什麽了,這輕飄飄的幾句話裏有三代人的人生,沉重得讓他無法輕易說出任何廉價的安慰。
“那你爺爺現在想要你回去,這對你來說,有意味着什麽嗎?”
沈邵祈看了他一眼:“他又不傻,當然知道應該怎麽選對他的公司最好。”
所以答案是沒有。
沈振光出于利益不得不選擇他,這樣也好,沒有以感情為名強加而來的包袱,他拒絕得幹脆利落。
這些潛臺詞,他不說安托萬也想得到,他只是不明白,到底是什麽樣的成長環境才會讓他如此漠視一般人很難抗拒的對親情的期待。
“那你爸媽……他們知道這件事嗎?”
沈邵祈自嘲地笑了一下:“從我有記憶以來他們就是分居的狀态,我從小到大,做的所有的決定都是出于我自己的意志,跟他們沒有任何關系。”
安托萬還記得聽姐姐說起沈邵祈的父母時的壓抑和心疼,他沒有想到那麽快他就會從沈邵祈口中親耳聽到這些事,奇異的是,他現在卻是佩服的情緒更多一些,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當事人展現出來的态度的緣故:此刻在邵祈的眼睛裏,哪怕最細微的情緒,也沒有一絲一毫的賭氣或自憐,甚至看不出有多少遺憾。
這也讓他有勇氣問出他一直最想問的那句話——
“你……怪過他們嗎?”
怪他們生了你卻不懂得愛你,養你卻不照顧你。
聽到安托萬這麽問,沈邵祈很明顯地愣了一下。怪罪這個詞、這種情緒,對他太陌生了。他想了想,答道:
“你看,每個人都有很多不得已,我父親浪蕩行骸,他說他身為嫡長子卻不被重視,他有很多苦悶。我母親說我父親風流花心,她的孩子還未出世他就已經當了別人的父親。我姐姐認為她媽媽是我父親的真愛,卻因為家世門楣淪為情`婦…每個人都無辜,錯的都是別人,是命,是環境。其實哪裏有那麽多的不得已。自己要什麽,選擇了什麽,做了什麽,就要認。”
沈邵祈說着,慢慢想起了很多更早以前的事,他坦誠地說:“我小時候很讨厭去意大利,因為每次去都會看到我媽跟不同的男人在一起。即使到現在,偶爾也還是會因為他們的不着調而生氣。”
他自嘲地笑了笑。
“但要說責怪什麽的……” 他聳了聳肩:“你不能向窮人要求鑽石。”
安托萬的生活環境和沈邵祈完全不同,以至于他很難想象,如果換做自己,在沒有任何親情關懷下,他會活成一個什麽樣的人。
他想起很久以前讀斯賓諾莎,哲學家寫道:“對于涉及人類事物的東西,不要笑、不要哭,不要恨,要理解。” “你不用去恨別人,恨別人是承認自己的懼怕與卑劣,因為我們不會去恨那些我們自信能夠勝過的人。”
少年的他似懂非懂,母親對他解釋,斯賓諾莎談論的是人的理性與自由,運用自己的理性擺脫無用的情緒,人才能達到內心真正的自由。
而今天,他愛的這個男人讓他見識了這種真正強悍的內心的自由,即使成長過程中缺失了最重要的東西,他既無怨憤、也無傷情,他比任何一個人都活得更自信、更耀眼、更自由。
“有沒有人說過,你特別帥?”
沈邵祈看過去,青年的眼睛亮得好像爐火在他的眼裏跳動,裏面全是自己的影子,他柔軟的唇在酒精的浸潤下顯得格外豐潤,像花瓣一樣動人,引誘着自己靠近。
沈邵祈放下杯子靠過去,湊近他唇的時候低喃:“有,但我不介意聽你再說一次。”
遠處隐隐約約傳來喧鬧的倒計時,接着,窗外黑暗的天空被無數煙花點亮,燦爛的花火倒影在玻璃上,像是對沙發上交纏的戀人盛大的祝福。
全新的一年,到來了。
卷一完
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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