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安托萬敏銳地感覺到,那個差點被自己接近的真相又遠去了。失望不可避免,但沒關系,任何時候,他對自己說,任何時候,只要他願意說,我都願意聽。
兩人沉默地走了一段路,鞋底踩在積雪上的聲音格外響。又拐過一個彎,一個巨大的家樂福招牌杵在路邊,安托萬打破沉默道:“我們去超市逛逛?”
“超市?”
即使墨鏡擋着眼睛,安托萬都能感覺得到他的迷茫。
“你不會從沒逛過超市吧?”
沈邵祈抿了抿唇,拒絕回答這個問題,他岔開話題:“你想買什麽?”
“沒有啊,就随便逛逛。” 安托萬率先走了進去。
沈邵祈只好跟進去,但還是不放棄表示自己的不滿:“超市有什麽好逛的,需要什麽讓特倫克女士買不就好了。”
特倫克女士是這幾天照顧他們生活起居的臨時管家。
安托萬調侃了句:“大少爺,你這輩子有自己買過什麽生活用品嗎?”
他的本意是要活躍一下氣氛,并不指望得到沈邵祈的回答,誰知對方跟在他後面沉默地走了幾步後,竟然真的回答了:“我會自己買咖啡。”
“……”
安托萬被噎得說不出話來,半天憋出一句:“你可真夠平易近人的。”
閑話間兩人走到了葡萄酒區,安托萬眼睛看着琳琅滿目的标簽慢慢掃過去,想起了廚房裏齊全的香料,從架上拿了一瓶果香濃郁丹寧适中的新酒下來。
沈邵祈看了一眼标簽:19.99。
他對安托萬的選酒品味沒有任何疑問,但是看到這個價格他還是忍不住道:“你不會要買這支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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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啊,” 安托萬笑得很無辜,“也許你會喜歡的。”
沈邵祈挑了挑眉。
那瓶酒好像打開了什麽奇怪的開關,兩個人就這樣抱着酒逛起街來,賣手工鑰匙扣的、賣酒器杯墊的、賣珠寶銀飾的……
沈邵祈這輩子到現在,哪怕是最青蔥少年的時代都沒有幹過這麽“無聊”的事,今天卻全程保持着極佳的耐心和風度,由着安托萬來,末了兩人找一間觀景極佳的咖啡館喝了一杯咖啡,回到家的時候,天已經擦黑。
晚上外面有跨年演出,但兩人都不想再被外人打擾,早就說好了,由安托萬下廚做了一點簡單的晚餐随便吃一吃。
吃完飯,沈邵祈又進了書房,安托萬窩在長沙發最靠近壁爐的那一頭,拿着一本書看。
沒過多久沈邵祈就從書房出來了,他走到安托萬旁邊坐下,抽走他的書:“在看什麽?”
安托萬看的是Pierre Lemaitre的暢銷小說Au Revoir Là-Haut(注1),沈邵祈拿過去,接着安托萬打開的地方看了起來。
才跟他住了幾天,但似乎每天都能發現他的另外一面, 這種感覺挺不賴。安托萬躺在沈邵祈腿上,觀察着男人專注的臉:“你能用法語閱讀?”
“中學時的必修課,但我很久沒用,說得也不好。”
沈邵祈沒說他連拉丁語都學過。
他說得輕描淡寫,但安托萬看他翻書的速度也知道他的閱讀能力不會太差,想來說得不好這種話,大概也有謙虛的成份。他突然有點好奇:“你大學學的是什麽?”
沈邵祈從書裏瞥了他一眼:“歷史。”
“酷!” 安托萬說,“怎麽會想到學歷史?”
“有用。” 沈邵祈答得言簡意赅。
安托萬對他敷衍的态度不太滿意,故意嗆他:“直接讀金融不是更有用?”
“你怎麽知道我沒讀過金融?”
“诶?你不是讀歷史嗎?”
安托萬觀察沈邵祈的神色,不像開玩笑:“真有啊?”
沈邵祈忍不住笑了:“你這是什麽反應?我讀金融不是天經地義的嗎?”
“那也不一定嘛,索羅斯不就是學哲學的?”
“你知道的還真不少。”
看他興致勃勃,一時半會兒停不下來的樣子,沈邵祈合上書:“的确,很多從事金融行業的人都不是金融專業出身,不過我真讀過,我在MIT交換了一年。”
交換只是一種通俗的說法,嚴格來說,他是暫時中止牛津的課程去美國讀了一年的金融,因此他的本科前後讀了四年,比他的同侪晚了一年畢業。
“一年而已?”
“一年就夠了,工具而已。”(注2)
安托萬被他帥一臉:“那你學了幾年的歷史?”
這個還真不好說……嚴格來說,他從小學到中學的課程裏,歷史一直占據了相當的比重,貴族學校重視通識教育,哲學、文學、藝術、歷史、數學都是必修課,不過嚴格意義上的歷史教育的确是進入新學院(注3)才開始的:“前後三年。”
克萊蒙思在英國念的大學,安媽媽又是大學教授,所以安托萬對英國大學的學制很了解,他若有所思:“那你本科總共讀了四年嗎?”
看到沈邵祈點頭,他又問:“沒有考慮過兩年修完三年的學分什麽的?”
沈邵祈瞥了他一眼,意有所指:“我又不是你。”
安托萬哭笑不得:“此話怎講?”
“我不排斥上大學,相反,我很喜歡我們學院的環境,而且,歷史本來就很有意思,沒必要趕着時間囫囵修完。”
沈邵祈難得這麽詳細地跟他解釋他自己的想法,安托萬聽得津津有味之餘,還是為自己辯解了一句:“我也不是排斥上大學,只是覺得沒必要而已。”
沈邵祈順着他的話問道:“為什麽會想要做釀酒師?”
安托萬沒想到話題這麽快就轉移到自己身上了,他略無趣地從茶幾上的果盤裏拿了一個橙子在手裏抛來抛去:“我以為答案是顯而易見的?”
“你想說……是家庭的關系?”
“不然呢?”
沈邵祈笑看了他一眼,眼睛裏帶了一點不易察覺的縱容:“你不像是那種人。”
“哦?哪種?”
“因為家族的需要就放棄自己想要的生活,那種人。” 沈邵祈緩慢地說,“我以為你所有的選擇都是經過深思熟慮的?”
他最後這句話表面上看起來是個疑問的語氣,可他的眼神和表情卻是篤定之中帶着一絲玩笑之意,這就讓整句話聽起來更像個反問句。
這讓安托萬有點不服氣,他略帶挑釁地說:“對,大部分時候的确是這樣,不過總有例外的時候。”
沈邵祈挑了下眉:“哦?比如說?”
安托萬把橙子拿到鼻尖嗅了嗅,心情頗好地說:“愛你,和你在一起。”
他說得漫不經心,一個愛字輕飄飄地從唇中吐出,消失在空氣中,連個正經對視的眼神也沒有。
可這猝不及防的示愛卻像一記重錘,把沈邵祈的腦袋砸成了一片白棉花。
他的表情看起來有點嚴肅,既不像高興,也不像不高興,安托萬在心裏搖了搖頭,從他腿上爬起來,拿着橙子進了廚房。
他把中午買回來的那瓶酒打開,倒進奶鍋裏,加兩勺糖,開小火開始攪拌。
沈邵祈走到廚房門口,看他從料理臺上的瓶瓶罐罐裏取出幾種他說不出名字的香料丢進去,又拿起水果刀切橙子和檸檬(注4)。
葡萄酒的酒香和果香夾裹着香料的辛香和柑橘類令人振奮的香氣飄到鼻端,他走進去環住安托萬的腰:“在弄什麽?”
“熱葡萄酒,你們英國不是也常喝這個嗎?” 他擠了小半顆橙汁到鍋裏,關火,最後往裏加了一點檸檬汁和一小杯白蘭地。
沈邵祈把下巴擱在他肩上:“我不知道,我沒喝過。”
這麽生活化的東西,怎麽會沒喝過呢?這念頭在安托萬的腦子裏一閃而過。
可同時閃過的,還有克萊蒙思的那些話。
隔着茶漏小心把奶鍋裏的酒倒進馬克杯,他拿起一杯往後遞了遞,輕聲說:“那你嘗嘗看。”
沈邵祈沒有立刻接過去,他低低叫了一聲:“安托萬。”
他的聲音聽起來好像壓抑了太多東西,安托萬應了一聲:“嗯。”
沈邵祈聽過很多人對他說愛,每個人的愛都不盡相同,又好像沒什麽不同。也許是一點點心動,也許只是喜歡,甚至只是欣賞,加上權、色、地位、名聲,愛情的發生總是順理成章到令人發笑。
就在剛剛,安托萬也終于對他說了愛。
可難道我不知道嗎?沈邵祈問自己。
我應該是知道的吧,他想。
不,我不知道。我連愛是什麽都不知道。
安托萬等了一會兒,沈邵祈沒有再開口,他把杯子又往後遞了遞,這次沈邵祈松開他。
他接過去喝了一口,微溫的圓潤的液體充盈了口腔,第一感覺是甜,夾雜着檸檬的微酸、香料的辛辣和紅酒單寧的澀,酒精的勁道藏在豐富的滋味中滑入喉嚨,整個胃瞬時暖了起來,只留下舌尖一點甜而不膩的尾韻。
果然是最适合寒冷冬夜的飲料啊。
他又喝了一口,被溫度蒸騰起來的酒精流向五髒六腑和四肢百骸,全身都溫暖起來。
注1: Au Revoir Là-Haut,2017年10月根據小說改編的電影在法國上映,國內翻譯名為《天上再見》,強烈建議大家一看。
注2:這裏其實不是注,就是解釋一句,請大家不要誤以為我宣揚的是不用付出多少努力就可以上天入地的“躺贏型天才人生”哈!我并不認為世界上有那種玩意兒。
注3: 新學院,牛津的著名學院之一。牛津和劍橋都是學院制的大學,學生除了選專業之外還要選學院,并且學院與學生的關系更密切,所以邵祈自己提到(或想到)學校的時候會說自己在新學院,而不是說自己在牛津。
注4: 熱葡萄酒歐洲各國都有自己的版本,有興趣的朋友可以網上自己搜,多多嘗試,根據自己的喜好來調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