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四月初九,正是太子延襄的生辰,這位原先的六皇子是年初剛封的太子位,說來有些突然。論起起因,是去年年末明帝對左右說夜裏夢見神龍相告,六皇子延襄乃天命所歸,所以召人草拟了旨意。然而夢中之事終歸是蹊跷了些,信的人也不多,無奈皇命大過天,明帝既然開了口,下面的臣子自然也沒有拂逆的意思。其他幾位皇子也并沒有了不得的勢力靠山,很快,延襄就穩穩當當地坐上了太子位。
紀筱對於這位新進的太子并不熟悉,除了自小相識的浚儀,他極少與皇親國戚們打交道,更何況這位太子殿下近兩年一直在邊關巡邏督戰,兩人幾乎是連面也沒怎麽照過。
誰料前一日太子竟特意差人來給他送請柬,說是聽說他近日得了錠好墨,定要帶去讓他玩賞玩賞。只要稍稍一想就能明白,定是浚儀那個嘴巴漏風的把這事說給了太子殿下,紀筱雖不愛在衆人面前炫耀藏品,卻也不敢将太子爺的囑托當做耳旁風,只好将裝着龍墨的匣子小心放進袖中,随後命小厮捧好作為賀禮的字畫卷軸,這才走出門來。
離開宴還有大半個時辰,宮門前早已擠滿了文武百官的車馬,紀筱低聲吩咐了小厮幾句,匆匆向開明殿而來。殿門前迎禮的內監與紀筱并不相熟,在滿眼缭亂的珊瑚樹,白玉屏風,三寶七珍金如意這類的賀禮中看見一卷輕飄飄的畫軸,自然是眼皮都懶得擡,口中例行公事般揚聲道:「大人裏面請。」
而那随手遞到身後的畫軸忽然被一只手接住,緊接着毫不客氣地展了開來,紀筱一驚,擡眼看了過去,卻見那人只是低頭看畫,還笑了一聲。內監一聽那笑聲,猛然睜開耷拉的眼皮,轉身跪下顫聲道:「殿下。」
紀筱連忙也跟着跪下行禮:「微臣紀筱,參見太子殿下,恭祝殿下福壽……」
他的賀詞還未說出口,就被延襄打斷了:「久聞紀翰林字畫雙絕,果真名不虛傳。」
「殿下……謬贊了……」紀筱有些氣息不穩,悄悄擡眼去打量他,眼前是一身秋香色錦袍,滾襟繡着龍紋,再向上,正對上延襄的眼睛,眉目間很有些意氣張揚的意味,年紀倒是很輕。
延襄向他點了點頭:「紀大人請起。」
紀筱緩緩站起身,卻聽太子又道:「不知紀大人帶了那方珍奇古墨來沒有,也好讓小王見識見識。」
紀筱忙道:「尋常古墨罷了,算不上珍奇,請殿下過目。」一面說一面将匣子從袖中取了出來,卻有些不願就這樣遞過去。
左右立刻上來了近侍,将那匣子打開,而後捧到了太子面前,延襄垂眼看向匣內,唇角顯出一絲意義不明的笑來:「父皇近日龍體抱恙,不能在殿前與諸位大人同樂,我且取這墨去內宮給父皇賞玩片刻,」他說完,便轉身道,「來人,帶紀大人入席。」
紀筱目光追随着太子離去的背影,行走間都心不在焉,沒走幾步便撞上一個人,卻是喝得醺然的三驸馬浚儀。
「玉硯兄?」浚儀看清是他,立刻笑了起來,「今日你可是掙足了顏面了,太子爺親自去門口迎你,還誇你字畫雙絕,真是羨煞我等。」
「浚儀,」紀筱蹙眉看他,「我與貴人們不相熟,依你之見,這太子殿下若是看上那墨,會不會奪人所好?」
浚儀看他滿面愁色,也不再玩笑,想了想道:「真喜歡便送了他就是,改日我再尋個好的給你。」他又壓低了聲音耳語道,「皇上現今卧病,若是真有個不好,太子可就是……總之讨好他再沒有壞處。」
紀筱心裏一緊:「這……我可否用別的藏墨同太子爺換回那龍墨?那墨……」
浚儀正了臉色,立刻道:「青闌,你可千萬別動這個心思,當真與太子爺起了争執,豈是可以輕易化解的?一錠墨而已,犯不着為了它得罪這位貴人,眼下漕運那樁案子還在太子爺手裏,滿朝文武誰不怕被這事掃下馬去,你還要去往刀口上撞麽?」
紀筱睜大眼睛:「漕運貪污之案雖然牽連甚廣,但與我何幹?我為官三年,從未做過虧心之事,自是坦坦蕩蕩,又有何畏懼。」
「唉,」知道他鑽牛角尖的脾氣又上來了,浚儀只得歎了口氣,勸道,「是我多話了,你且別想那麽多,入席喝酒吧,宮中什麽奇珍異寶沒有,太子他未必會看上你的舊墨。」
紀筱猶猶豫豫地走入席中,卻對飲酒玩樂都提不起興致,揚起脖子只是看着殿後空蕩蕩的走廊。過了半天,那個秋香色的身影終於重新出現在殿上,身後的近侍依然捧着那小匣子,紀筱剛要抒出一口氣,卻發覺延襄并未令近侍送還龍墨,反而是下令讓身邊近臣們挨個傳閱起墨錠來。
墨黒微紫的墨被從匣子裏取出,描金龍紋在琉璃燈火中灼灼泛光,如同活物流轉,衆臣子無論懂墨抑或不懂墨的都搜腸刮肚地稱贊起來,挨個撫摸着那冰冷的墨身。紀筱只得遠遠站着,緊緊咬住了下唇,看着那些沾着汗水酒漬的手指一一撫過龍墨,心痛得幾乎快要暈過去。
宮宴的陳年佳釀自是醉人,加上明帝未曾出席,諸人更是沒了拘束,宴剛過半,紀筱身旁的同僚就醉了大半。他并未多飲,正滿腹琢磨着如何去開口讨回龍墨,偶一擡眼,卻見上座的延襄也酒意酣然,正被幾名內侍攙扶着,似乎要退席而去。
紀筱心中一急,提起衣擺就出席追了上去,走到一半,一名老內監滿面笑意地攔住了他:「紀大人這是要往哪去?」
「我……我有事要找太子殿下。」
「喲,這可不巧,殿下有些醉了,這不,正要回宮休息呢,紀大人有事明日再說吧。」
紀筱頓了頓腳,眼看着那群人已入了後殿,又總不能在這太子的壽宴上嚷叫起來,只得悻悻退後兩步,向那內監道:「勞煩公公向東宮禀告一聲,那枚龍墨若是殿下鑒賞完了,着人通知下官即可,下官自會來取。」
老內監依舊滿面笑意,笑紋如同僵在眼角一般,紋絲不動:「大人放心,咱家理會的。」
自從浚儀送了那龍墨來,紀筱的床榻夜夜都被男人占着,就連紀筱忙於案牍公文的時候,他也是姿态撩人地倚在一旁,偌大的府院,竟是無處不在。而這夜,紀筱獨自回府,卻是安靜得不見半點聲息,加上夜間微涼的晚風,更添寂寥。待熄了燭火,躺到榻上時,少了耳邊那些調笑的輕言碎語,一時竟不能入睡,紀筱活了二十三年,頭一次知道了什麽叫做孤枕難眠。
接下來的幾日依舊是翰林院裏數不清的編修書卷相伴,太子那邊卻連一個還墨的音訊都沒有,紀筱也曾想幹脆豁出去上門讨要,卻被浚儀好一通教訓,說是如今多少人想給太子送禮還苦無門路,你還前去讨東西,未免太不給殿下留顏面了,又說當年你那麽些珍藏也沒有這麽小氣,如今竟這樣小心在意,難不成那墨是有什麽特別的好處。
對着這一番問話,紀筱也只得苦笑支吾了過去,自己暗忖道,那龍墨也不過是纏着人胡鬧罷了,着實沒有益處,再說等他到了東宮,才算真正開了眼界,說不準尋到別的新奇玩意,早就忘了自己這個小小翰林了。
浚儀倒是守信,很快又尋了成色不錯的墨錠送了來,紀筱卻全然沒有品評的興致,晚間坐在桌案前執着新墨,心裏徘徊不去的只是那雪白額頭上淡淡的描金龍紋。
就在他發呆的時候,燭火忽然被風吹得一陣閃動,再擡眼時,書桌前已多了個人影。
「你……」紀筱瞪大了眼睛,一時說不出話來。
「玉硯沒想到我會回來?」龍墨的口氣很有些冷意,似乎不太高興,「看來,玉硯是真的厭惡我,才把我送人了。」
「不……不是的,」紀筱慌着站了起來,想要解釋,「是太子他非要了你去。」
龍墨這才擡起眼睛,臉色卻是更加不好看:「那麽,是你懼怕太子的權勢,才把我送出去了麽?」他長長歎了口氣,「我還以為,你是真心喜歡我,沒想到人間也是這麽無情無義。」
他說完便垂了眼睑,滿面的黯然,似乎想到了什麽傷心的往事,紀筱愈發自責,連忙走到他面前,有些無措地抱住了他的肩膀:「我沒想把你送出去,只是……我以為太子那裏更加奢華,說不準你會喜歡……」
「喜歡?」龍墨冷笑了一聲,「你有沒有想過,他們若是來了興致想瞧瞧墨色,卻磨不出墨來,可不會像你那樣小心猜度,說不準一怒之下就把墨摔了。」
紀筱一驚,緊了緊抱着他的手臂,連聲道:「對不住,我不曾想到這個,我……我再不會把你送出去了。」
龍墨凝視了他半晌,眼眶裏忽然有些濕意,喃喃道:「玉硯,你怎麽能這樣對我。」
「我……」紀筱見他這樣,幾乎要哭出來,「是我錯了,我可真不知該如何向你賠罪才好。」
龍墨聞言一怔,随即擡起了他的下巴,眼睛直發亮,仿佛剛才那個傷心難過的人根本不是他一樣,很有些興奮地說道:「玉硯可是誠心要賠罪麽?」
紀筱被他這樣直勾勾地盯着,自然體會到他的意思,面上大窘,想要退開去:「我……」
「玉硯……」龍墨略加大了手上力氣,傾身向他湊近了些,「我可等着你賠罪呢。」
他說完,便輕輕阖上眼皮,單薄挺翹的唇瓣在燭火中線條極美,紀筱看着他,只覺得汗都順着鬓角流了下來,意識也混沌了,被蠱惑似的向前一步,與他近得幾乎鼻息相溶。鼻間又是隐約的墨香,聞着讓人身體發熱,他覺得自己大約是瘋了,對着一個男人……不,甚至不算是人的一個精怪,竟産生了莫名的祈望。
在幾乎要觸到那嘴唇之前,抱着男人肩膀的手臂不自覺勾上了他的頸項,男人的身體立刻一震,眼睛猛地睜開,雙瞳裏盡是血紅殺氣,吓得紀筱低呼一聲,直坐到地上。
龍墨怔了片刻,忽然掩住臉,再轉過來時,依舊是素日白皙俊雅的面容,他對着惶然的紀筱,很有些歉意地苦笑道:「……對不住,吓着你了……」
紀筱抖着嘴唇半天說不出話來,過了良久,才顫聲道:「你剛剛……是怎麽了……」
龍墨伸手想拉他,卻被驚魂甫定的紀筱推開了,只好蹲下來,低聲向他道:「我只是……不喜歡有人碰我的脖子,不是故意吓你。」
紀筱又緩了緩,才搖頭道:「是我觸了你的忌諱,原該我向你道歉才是。」他從方才那一瞬裏清醒過來,仿佛此時才認識到龍墨并非人類,心裏一時有些發空。
龍墨的手忽而伸手摸上他的頭發,紀筱又想掙開,卻被緊緊抱住,然後是噬咬般的啃吻,掙紮間已被抱上了書桌。
「玉硯……你不要嫌我,」龍墨有些突兀地說了這句話,慢慢将頭抵在他肩上,「別再把我送給別人,也不要把我鎖起來,好不好?」
被這麽一說,紀筱竟有些對不起他的感覺,伸手拍了拍他的背道:「好,不過……你別再做那些荒唐事了。」
「荒唐?」龍墨用額角輕輕蹭着他的下巴,「我們既然互有愛意,歡好不就是天經地義的事麽?為什麽要說荒唐?」
「愛意?」紀筱幾乎被嗆到,「你初入凡塵,不懂人間之事,愛意乃是男女之間的私情蜜語,并非你我這種……」
他的話湮滅在了口中,龍墨的舌尖已經觸上了他的喉結,在那敏感之地來回舔弄,然後又逡巡向下,解開衣結之後,銜住了一邊緋色的乳珠。
「唔……你……」紀筱奮力推他,卻是毫無用處,反而被制住雙手按在了書桌上。
龍墨置若罔聞地吸吮着那裏,聽他漸漸發出略帶壓抑的喘息,才擡頭輕聲笑道:「玉硯明明喜歡的,為何要口是心非,就是因為這麽個臉皮薄的性子才會一直沒有妻房吧?」他俯身看着紀筱漲紅的臉,又道,「我來做玉硯的妻室可好?」
紀筱不知是好氣還是好笑,半天才道:「你又不是女子。」
龍墨似乎有些不快,一手褪了他的褲子,用那炙熱的性器輕輕戳弄着他的股間:「女子怎能讓你這般快活。」
被那東西一頂,紀筱覺得頭皮都發麻,連連搖頭道:「不要,不行的。」
「确實不行,」龍墨竟點了點頭,抽出身去,「好些時日沒弄,太緊了。」
紀筱略松了口氣:「那你還不放我起來。」
他話音未落,便倒抽了一口冷氣,抵在桌邊的足趾猛地繃直了,龍墨竟拉開了他的腿,掰開臀瓣低頭舔上了那緊窒的入口。
「不……啊……別……」破碎的字連同喘息幾乎連不成句,紀筱眼角上濺的不知是汗還是被逼出的淚水,全身都在書桌上細細顫抖了起來。
不知是錯覺還是怎的,龍墨的舌頭捅進谷道內似乎長了一倍,攪弄得紀筱魂都散了,卻他究竟是哪裏學會的這些奇淫技巧,紀筱在意識模糊間似乎忽然想到了什麽,卻又很快丢了開去。
書桌上的零星紙箋紛紛散落在地上,原本堆放它們的地方現在卻是赤裸的兩條長腿,随着站着的男人的動作而不停晃動。
被反複亵弄的地方濕潤而柔軟,緊緊地包裹着龍墨的器物,在抽插間發出淫靡的水聲,紀筱上身被牢牢地抱着,只能半閉着眼睛咬住下唇。龍墨的手掌又撫上了他腿間的性器,不緊不慢地搓弄,身下的人終於忍不住發出了幾聲呻吟。
「你不要……不要這樣……」紀筱眼角微紅地喘息道,「我受不住……」
他卻不知道這幅模樣只能更激起男人的欲望,龍墨笑容裏漸漸有了些邪意,抓着紀筱的手去摸結合之處:「玉硯既被稱作墨癡,可喜歡我的這支墨麽?」
「胡說……八道……」紀筱被他頂弄得吟哦連連,掙紮着斥了一句,卻被股間滾燙的東西吓了一跳,忙縮回手去。
龍墨低低一笑,忽然抽出身去,很快又擠了進去,卻不急着深入,只在淺出打轉,一寸寸地向谷道內探入,到了某一處時,紀筱忽然猛地一顫,短促地叫了一聲、
「玉硯還說不喜歡這墨,含得這麽緊。」
「別……啊……」體內要命的地方被磨個不停,根本說不出話來,腦中一片短暫的空白之後,便将點點白濁灑在自己的小腹上。
龍墨忽然一頓,微微低了頭,紀筱擡起迷蒙的眼睛去看,卻見他嘴角上竟也被自己濺了一滴,而後那淡紅的舌尖一舔,便将液體吞入口中。
「玉硯的東西真好喝。」他笑了笑。
紀筱的臉燙得厲害,稍稍別過臉去,胸脯起伏着道:「你別再說了……」
龍墨便不再說笑,忽然俯身将他抱了起來,就着交合的姿勢壓在了牆上,重重向上頂去。紀筱覺得自己在搖晃中随時會墜下去,不由得緊繃了身體,卻覺得下處含的那硬物愈加灼熱,逼得他毫無退路。
對於上一次情事的記憶很有些模糊了,因為那時尚未結束他便已暈了過去,而這次雖然腦中一片混沌,卻仍是意識清醒。時間似乎過於漫長了,手指漸漸連龍墨的肩膀也抓不住,而他竟還沒有結束的征兆,紀筱在他懷裏軟得連告饒的力氣都沒有,鼻腔裏都帶出哭音來。
最後洩精的時候,竟更是驚人,紀筱覺得腹腔內都要被那熱液充滿了,卻又掙紮不開,只得嗚咽着忍了。最後,龍墨終於抱着他回了卧房,紀筱躺在溫軟的床榻上時幾乎立刻就要睡過去,卻忽然想起一件事來,那龍墨竟真的在他體內留了墨汁麽?
這個念頭一動,他便覺得後穴內有些發癢,似乎有什麽正要流出來,他偷偷睜開眼睛去看龍墨的動靜,見他已安靜地阖了眼皮睡在一旁,便大着膽子伸手向身下摸去。撐開自己身體的感覺有些怪異,但手指确實沾到了粘膩的液體,觸覺并不像是墨。
紀筱微閉着眼,悉悉索索地伸手到眼前,借着朦胧的月光看了看,手指上果然不是黒色,卻是奇異的有些光暈流轉的液體。
「玉硯在看我的東西?」龍墨不知何時轉了過來,懶懶地撐着頭,眼睛裏全是笑意,「為何不直接告訴我,要多少都給你。」
「你……你……」紀筱窘迫得半天說不出話來,最後突然道,「你不是墨妖。」
龍墨面色沒有什麽波動,依舊是笑:「為何這麽說?」
「我查過典籍,古物雖有成精的典故,卻并無筆墨之類,況且……況且墨本是辟邪之物,又怎會修成精怪。」紀筱對鬼神之說并不清楚,現在看他臉上笑意漸濃,更是沒了底氣,卻還是道,「就算……成了精怪,也該是一身浩然正氣,怎會像你這樣……」
「我這樣?」龍墨眯着眼睛笑了很久,才道,「玉硯,我不是凡間之物,你若真想知道我的來歷,何不去問問那個呱噪的驸馬,是從哪裏得的墨。」
紀筱當真去尋了浚儀,這位三驸馬挂了個羽林衛統領的差事,平日無事就在宮牆內外閑逛,十分好找。這時剛逢下朝,文武百官陸陸續續從離朱殿出來,浚儀高大的身影站在十來階臺階上很是顯眼,正和戶部尚書李見初低頭說着什麽,看見紀筱才擡了眼,笑道:「玉硯兄怎麽上這來了?」
紀筱向他微微一笑,轉而對李見初做了一揖:「恩師。」
李見初點頭道:「好些時日沒見你,現今還在翰林院抄抄寫寫麽,待我閑了再替你打算打算。」
紀筱又長長彎下腰去:「學生天資驽鈍,如今能有一席之地已是萬幸,不敢奢望其他,恩師莫要費心了。」
李見初并未像以往那樣絮叨,随意囑咐了兩句,有些心不在焉地走了,只剩下浚儀和紀筱對面站着,最終還是紀筱先開了口。
「浚儀兄,有件事想要請教,」他頓了頓,徑直問道:「那封龍墨是從何處得來的?」
浚儀自在的神色忽然變得有些許尴尬,呆呆地向階下踱了兩步才道:「玉硯兄為何突然問起這個?」
紀筱愈發覺得古怪,追問道:「可是來路不正麽?」
「不不不,」浚儀連忙道,「哪裏來路不正了,是那老頭硬要塞給我的。」
「老頭?」
浚儀見說漏了嘴,幹脆歎了口氣,道:「罷了,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到我慣常休憩的角樓上說。」
這外宮院牆的角樓修得甚高,從上望下去視角極好,紀筱卻沒有興致欣賞,只管催促浚儀交代得墨的來龍去脈。
「自從太子被冊封之後,邊關一直未派人去巡視,皇上這才在兩月前下旨,讓我去西疆走一遭,這你是知道的。」浚儀低聲道,「只是回程途中,手下有個好事的非要說前方有一個百年前洪澇沖出的巨湖,風光極美,我們便繞道去那逛了逛。誰料那日天氣不好,雷雨交加,我們在湖畔長亭避雨,碰到一個老者。那老者面相有些怪異,眉骨和鼻梁都比常人高聳,手裏捧着個小匣子,一直盯着我看。我被他看得有些發毛,但外面下着雨,又不能讓手下趕他出去,誰料他竟上前來說我有貴人之相。」
說到這,紀筱還未表态,浚儀自己就嗤了一聲:「不是我自誇,就那樣的随從排場,衣着穿戴,誰能看不出是貴人來着。我懶得搭理他,但他還是執拗地捧了那匣子來道,這是一錠極珍貴的墨,希望我能轉交給有緣人,然後就冒雨走了,追都追不回來。」
紀筱怔怔地道:「那你還說那是前朝禦墨,天下僅存一枚什麽的,說得有板有眼……」
浚儀尴尬了臉色,又低聲道:「還不是手下有人硬充懂行的,說這墨有年頭了,上面還有龍紋,想必是前朝的禦墨,我便依樣畫葫蘆說給你聽罷了。」他說完,又歎了口氣,「玉硯,并非我有意隐瞞,只是拿這路上随意得的小物當做禮物有些說不過去,我這才沒說。」
紀筱見他滿臉歉意,忙道:「浚儀兄莫要這麽說,那确實是好墨,我很喜歡。」
浚儀卻并未顯得好受些,又咳道:「可如今,太子殿下都把它要了去,你就別惦記了吧,我這正在搜羅別的古墨的消息,有好的就告訴你。」
紀筱自然不能把龍墨自己跑回去的事說與他聽,只得道:「此事我理會的,浚儀兄不必費心了。」說完便尋了托詞急急走了出來。
而外面不知何時已候了兩名內侍,見了他便道:「太子殿下命奴才們告知紀大人一聲,殿下前幾日忙於國事忘了歸還寶墨,請紀大人今日去東宮取墨,殿下還要當面道謝呢。」
紀筱一怔,暗道:莫非東宮事雜,太子竟未發覺那墨不見,這才命他去取?萬一到時候拿個空匣子出來,沒有龍墨,殿下豈不是顏面盡失。他一路走一路琢磨,等到取了墨匣,還是不要打開的好,就糊裏糊塗地把它帶回來,當做太子還了墨給他,大家都有個臺階下。
等到打算得差不多了之後,東宮那座略顯陰郁的陰影已經映入了視野。
今日的延襄看起來心情頗好,沒有生辰那日居高臨下的架子,徑直攜了紀筱的手道:「紀大人海涵,這幾日父皇仍是龍體倦怠,小王不免要多操持些,閑雜瑣事都無暇去顧。」一面說一面向着身旁道,「還不讓蘭秋取那古墨來。」
紀筱也只得俯首違心道:「不敢不敢,那墨不值什麽的,殿下再多賞玩些時日也沒什麽。」
延襄輕聲笑道:「我哪有把玩的工夫,那日收在匣裏都再沒拿出來過,」說到這,又補了一句,「不過小王倒沒有輕賤它,派了個貼身侍女看管着呢,那丫頭仔細得很,連灰也不會給它沾上一點,紀大人盡管放心。」
紀筱心裏更是發虛,額頭上都汗涔涔的:「殿下費心了。」
很快的,一個眉眼俏麗的宮女捧着那墨走入殿中,高高舉過頭頂,跪到延襄面前道:「殿下,墨取來了。」
延襄微微笑着道:「不必給我,這是紀大人的東西,給他便是。」
紀筱忙接過,忐忑又有些急切地想放進袖子裏,又覺得不妥,轉而對延襄作揖道:「多謝殿下。」
「紀大人不用看看墨麽,」延襄有些玩笑似的道,「不怕我換了假的給你?」
「殿下說笑了……」紀筱笑得嘴角都有些發僵,想盡量不動神色地收了匣子,卻不知怎的脫了手,匣子直飛出去,摔在了地上。
四周忽然安靜了下來,都齊齊盯着地上,除了摔裂的木匣,哪裏有龍墨的影子,紀筱心裏一緊,又強作鎮定下來:「這個……」
「大膽奴才!」延襄臉色難看地厲聲喝道。
紀筱險些就跪了下去,又發覺延襄喝罵的對象并不是自己,而是跪在一邊的蘭秋。
「那古墨被你弄到哪去了!竟然想糊弄我和紀大人,不要命了麽!」
蘭秋慌得紅了眼眶,連連叩首:「殿下饒命,奴婢不曾私藏寶墨,不知怎會如此……」
「那墨一直由你保管,竟敢推說不知,好一個嘴硬的賤婢,」延襄氣得直發抖,向左右道,「把她拖出去打死!」
「殿下饒命,殿下饒命啊……」蘭秋哭求道,卻身不由己地被幾個身強力壯的內侍扯着頭發拖了出去。
「殿下!」紀筱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吓出了一身的汗,忙上前道,「求殿下開恩,饒了這位宮人,這墨……這墨消失得有些蹊跷,未必是她所為。」
延襄眼神陰冷地看着他:「紀大人是說,我宮中還有其他的雞鳴狗盜之輩?罷了,此事小王自會徹查,不過那賤婢看管不力,仍是死罪,紀大人不必為她求情。」
「不……」紀筱眼看因那龍墨之故就要搭上去一條人命,用力握了拳,心內一橫道,「不瞞殿下,那墨此時正在我家中,它……它有些靈性,十分認主,所以……所以才偷溜回我那裏,并非這位宮人的過失。之前是我欺瞞了殿下,請殿下降罪。」
延襄聽了這話,神色有些詭谲,半天方道:「你是說,那墨長了腳,自己回去找你了?」
紀筱焦急地點了點頭:「此事說來荒謬,可是千真萬确,求殿下饒了那宮人。」
延襄眯起雙眼,緩緩道:「難道說,是小王德行太淺,被靈物厭棄,所以竟連封墨也留不住麽?」
紀筱一驚,忙跪下道:「臣失言,此事與殿下德行絕無幹系,只是那墨與臣甚是投緣,所以才……」
「不必說了,」延襄擡起下巴,冷冷道,「我不問你的罪,你且把那墨送於我,我倒要看看它如何再回去尋你。」
「殿下!」紀筱愣了愣,俯首向他道,「臣家中藏墨甚豐,願任殿下挑選,但那龍墨,恕臣不能相送。」
頭頂忽然沒了聲音,這段沈默既漫長又難熬,許久後延襄長長歎息了一聲:「紀筱,你好大的膽子。」
「臣……」紀筱擡起頭看向他,驀然被那壓迫的氣勢逼出了一絲倔強來,「恕臣直言,這墨是臣的東西,殿下雖然身份尊貴,但也沒有強迫臣子奪人所愛的道理,若是傳出去,恐怕會壞了殿下的聲名。」
延襄彎下腰,緊緊抿着鋒利的唇角,極近地看了他片刻,忽然直起身向左右道:「送紀大人回去。」
白天在東宮壯完膽氣之後,不到入夜,紀筱就有悔意了,他雖然對官場深淺不大通,卻也十分明白得罪太子殿下絕對是件吃不了兜着走的事,只是還不知那位喜怒無常的太子究竟準備如何報複他。再三苦思,只是落得頭痛而已,連素日喜愛的字帖也看着煩悶,對着桌上燭火只是歎氣。
不知不覺,一只手掌搭上了他的肩膀,然後是一聲輕喚:「玉硯。」
紀筱知道是龍墨又現了人形出來,便輕歎了口氣,低聲道:「今日我去了趟東宮。」
對着他,好像那些憋在心裏的膽怯、委屈和憤怒都藏不住了似的,紀筱不知不覺把這一天的遭遇都說了一遍,說到那險些被處死的宮女時脊背都發起顫來,喃喃道:「此人若是即位,絕不是賢德之君,還強要我将你再送給他,我……我沒有答應。」
龍墨從頭到尾聽着,眉毛都沒動一下,只是反複撫着紀筱的後頸,最後才輕輕笑了笑:「多謝你。」
紀筱怔怔搖了搖頭:「不必謝,我也不舍得把你交到那種人手裏……」
龍墨的手微微一頓,忽然攬緊了他,氣息灼熱地貼着他的耳朵道:「玉硯,你真好。」
紀筱受了驚吓,此時格外依戀他的溫度,也不像往日那般不自在,輕輕反手抱住了他的背,在那溫厚的懷抱裏漸漸平靜了下去,并沒有在意到龍墨眼中不尋常的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