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春末時節,京城裏連綿細雨下個不停,又逢上太後誕辰,連着便是三日的假,附庸風雅的朝中文士樂得結伴去郊外野游,吟上幾句淫雨霏霏的閑詩。一向喜好玩樂的三驸馬浚儀卻在這一天臉色嚴峻地來到了紀筱府上,與他在書房裏嘀咕了一陣之後,飯也沒吃,騎上馬不知又匆匆去了哪裏。而走出書房的紀筱神色也變得很不好看,叫過管家問了問府中的賬目之後,又回去清點了私房細軟,不知在盤算些什麽。
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候,龍墨依舊來尋他,見他只披了件單薄的綢衣靠在窗前聽着淅瀝的雨聲發呆,溫潤的面孔上有些許孤寂惆悵,竟讓人不自覺想要疼愛他一番。
「玉硯在想什麽?」龍墨微微俯下身,剛想伸手抱他,卻冷不防被推開了。
紀筱神色冷淡地搖了搖頭:「我有些煩心事,你暫且別來擾我。」
「哦?什麽煩心事,不如說來聽聽?」龍墨懶懶地靠到他對面的窗沿邊,口中雖說着話,目光卻放肆地打量着他松松的衣襟下潔白的脖頸和鎖骨。
「我今日聽說……」紀筱似乎煩惱了許久,輕聲道,「兖州這幾個月來滴雨未下,眼下都要到芒種了,再旱下去今年必是顆粒無收。」
龍墨輕輕皺了眉:「兖州?那是什麽地方,離京城近麽,那裏沒有糧食會餓到你麽?」
「那是我家鄉。」紀筱低聲說完這句,又自言自語般低聲說了下去,「我如今只是個苦巴巴的清水文職,沒有一點辦法,只能自己籌些銀兩,等浚儀籠絡了人脈,希望在秋冬之前能置一批糧食運去。」
龍墨依然不解:「你們皇帝為什麽不管?」
「朝廷發放赈糧必要等災情十分嚴重之時,還要逐級奏疏遞送上來,再由戶部審核,禦筆親批,重重耽誤下去,不知要餓死多少人……」紀筱似乎想到了什麽苦痛的往事,眼神一黯,便不說話了。
「這等天災,人力難以相抗,玉硯在這裏發愁也無用,不如想開些?」龍墨語氣輕巧地說道,站起身向他走了過去,撈了他垂下的一縷長發把玩,見他沒什麽反應,又低頭去親他的頸項,忽然「啪」的一聲,臉頰上就挨了一下。
這一下打得他有些懵,擡頭看時,紀筱的臉上已有了些怒氣:「那兖州是我故地,當年我雙親就是大旱之年餓死在那裏,如今眼看又要重現慘劇,教我如何不憂心。」
龍墨神色平淡地道:「這天下自古大旱洪澇何曾停過,如今不過正輪上那兖州罷了,生死劫難都是天數,你理那麽多做什麽。」他說完還打了個呵欠,伸手來拉紀筱,「難得你這幾日不用出去,我們早些休息是正經。」
紀筱氣得直發抖,一把甩開了他:「果然是無根野妖,連這等眷戀故土之心也不懂,心裏只有那等下流事,罔我對你抒懷這些心事,簡直是對牛彈琴!」
龍墨的臉色漸漸變了,似乎想要說什麽,紀筱已經轉過了身去:「你出去,我不想見你。」
紀筱本就是個溫善性子,第二日便消了氣,甚至有些自責,暗忖那龍墨本就不通人間之情,所說言語皆出自天性,而自己脫口的那些重話不知傷着他沒有。好容易挨到入夜,他特意在卧房內掌了高燭,等着那個人像往常一樣推開他房門,輕笑着道一句:「玉硯。」
恍惚間有人從背後抱住了他,還低下頭輕蹭他的額角,低聲道:「玉硯還在生我的氣麽?」
「沒有,」紀筱有些難過地回抱住他,「我不該同你置氣的。」
然而不知怎的,龍墨忽然就推開了他,眉眼間是從未見過的冷意:「你們凡人真是變化無常。」說着,竟抽身離去了。
一瞬間,寒意包裹了紀筱全身,他猛地醒了過來,才驚覺一切是夢,天已經微微亮了,自己竟趴在桌上等了一夜,桌上的燭淚已層層疊疊地凝固堆積在一起,讓紀筱不由得歎了口氣出來。
接下來幾天,龍墨始終沒有再現出人形,那墨也一直靜靜躺在桌案的匣子裏,在日出日落間流轉着暗紫的光暈。
紀筱也曾在深夜無人時将那墨握在掌心中低聲道:「龍墨,你出來好不好?」卻是悄無回應,他踟蹰了片刻,又放回匣中,默默将後面那句話咽回腹中。我……想見你。
古籍上說過,精怪妖魔都是缥缈之物,不易捕捉,偶然得見也難以相守。古時書生被狐妖魅惑的故事比比皆是,最後都是貪歡一晌,抱憾而終。自己多半也是要重蹈前人的覆轍了,紀筱合上古卷,從書庫裏沮喪地走了出來,此時剛過午時,天色卻陰沈了下來,似乎很快要來一場暴雨。
晨間明明還日光和煦,所以他鋪了些書在廊下曬,也不知府中的家仆有沒有去收,紀筱心中不安,便告了個假,急急往家中趕來。
然而,從他離了翰林院到家裏這短短的路上,天色卻又逐漸轉晴,陰霾漸散,很快就天光大亮了起來。站在紀府門口的家仆看見匆匆趕回的紀筱,有些詫異:「先生怎麽這時候回來了,」他又擡頭望了望天,「今個這天氣着實古怪,倒同六月的天似的。」
紀筱也擡頭向天空看了一眼,看不出端倪,便随意點了點頭,向院內走來。書還是好端端地在廊下鋪着,而自己卧房的窗戶竟開着,似乎是被什麽大力撞開,窗紙都撕下了半片,挂在那裏。
紀筱以為遭了賊,忙進屋一看,只見床榻上分明有個人,蜷縮在那裏,床頭帷幕也被扯了下來,裹在他身上,看情形似乎有些痛苦。
紀筱下意識就想叫人,卻又看到那散在枕邊直垂到床腳的墨色長發,心裏一震,幾步就走上了前去,果然正是龍墨。
「龍墨,你怎麽了?」
解開床帏,龍墨的臉才露了出來,他臉色蒼白,額上的金色龍紋也黯淡了許多,整個人都十分虛弱的樣子。直到臉頰被紀筱溫熱的手指一碰,他才慢慢睜開了眼睛,低聲道:「玉硯……」
「你怎麽弄成這樣,」紀筱急急忙忙在他身上摸索了一番,「有人傷了你麽,是不是有人來盜墨?」
「不要驚慌,墨還在桌上,」龍墨無力地抓住了他的手,「你聽我說……」
「你……你要說什麽……」紀筱心裏忐忑,無措地看着他。
「你将那墨放進裝滿水的水缸裏,用石頭蓋上,七日之內不要揭開,」他吃力地欠起身,向紀筱道,「我這幾日不能來見你了,你莫要擔心。」
紀筱有些摸不着頭腦,還想再問,卻見龍墨蒼白着臉催促道:「快去……快去……」
他只得點了點頭,揣着那墨來到後院,這裏平日總備着幾個盛水的大缸,以備走水等不時之需。那缸中都是井裏汲取的清水,十分澄澈,紀筱猶豫了片刻,還是将墨小心地放了進去。蓋上缸蓋之後,想起龍墨的叮囑,便又尋來府中信得過的老仆,讓他搬來重石壓上,七日內小心看管。
忙完這些,再回房中,床榻上只剩了淩亂的床帏被褥,已不見龍墨的身影。
五月初十,連旱數月的兖州傳來了消息,那裏在芒種前後下了足足連續五天的雨水,全城百姓無不歡欣雀躍,這封上疏後面的洋洋灑灑數千字照例是贊頌明帝聖德,國祚昌盛的虛話。浚儀站在下面聽得幾乎要打呵欠,強自忍了,等到那顫巍巍的老臣念完奏疏,上座的簾幕後依稀傳來明帝的幾聲咳嗽,按浚儀以往的經驗,此時若是無事便可退朝了。然而太子延襄忽然走上前,在玉階下道:「父皇,兒臣有事啓奏。」
「兩月前,父皇将漕運一案交由兒臣徹查,兒臣不敢懈怠,經過這些時日多方查探,現已将牽涉此案的官員名姓及貪贓數額列入卷宗,請父皇過目。」
他這話音剛落,先前昏昏欲睡的滿殿臣子全都緊張了起來,誰都知道這次的巨貪案牽連甚廣,幾乎能橫掃整個朝堂,太子殿下手裏的卷宗也不知掌握了多少人的身家性命在裏面,那幫心虛的更是兩股戰戰,冷汗直流地看向那遞上龍案的長卷。
過了午時,紀筱正在院中與同僚閑話,只見浚儀滿頭是汗地走了進來,顯然是剛跑了一路的馬,見了紀筱連口氣也沒來得及喘就道:「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紀筱滿臉喜色,連連點頭,「兖州降雨了是不是,今年總算不至於顆粒無收……」
「不,」浚儀立刻擺手打斷他,臉色十分難看,「李尚書牽連進了漕運的案子,方才在殿上被當場收押,聽說……聽說可能下月就會問斬。」
紀筱呆在當地,好半天才反應過來:「恩師……恩師他怎麽會……」他一把撈住浚儀衣袖,「是不是有人誣陷他,你同皇上說情了沒有?」
「唉,你今天不在朝上,不知道當時的情況,」浚儀擦了擦臉上的汗,這才看到一旁的另一位翰林,随意向他點了點頭,将紀筱扯到角落裏低聲道,「這次贓款之巨,幾乎抵上國庫一年的收入,太子剛念完,皇上氣得都從簾幕後站了起來,不顧病體,斥罵了群臣一頓。據太子說,李尚書一個人就私吞了足足百萬兩白銀,其餘金銀玉器仍未入冊,難以計量,這樣一算,滿門抄斬都是輕的。我此時若去求情,恐怕連媳婦的面也不用看,直接被拖出去先洗了鍘刀。」
若在平日,浚儀從來不敢稱那位嬌滴滴的三公主作「媳婦」,現今大約也是急得脫口而出,紀筱沒顧得在意這個,他聽得太子二字,腦中已炸了個響雷,喃喃道:「莫非……莫非是上次我得罪了太子,他這次故意拿我恩師開刀麽?」
浚儀一愣,忙道:「你說什麽,你何時又得罪了他?」
紀筱匆匆将之前不肯讓墨一事說了一遍,而龍墨自己回府的那段則含混帶了過去,還沒說完,浚儀就頓足道:「我之前千叮咛萬囑咐,讓你決不要得罪太子殿下,你怎麽就不聽呢,現如今,現如今……」他撓了撓頭,又道,「不對,說不定李尚書當真貪了那麽些東西,并非太子有意為難呢。」
紀筱連連搖頭:「我不信恩師會做出這樣的事,我要自己去問問他,絕不能讓奸佞誣陷了他的清白。」
「他如今在天牢裏關押着,沒有聖旨如何能見,」浚儀皺了皺眉,「你先別急,等父皇氣消了些,我試着去求個恩典。」
紀筱幼時雙親亡故,家中貧寒,朝中更無親友,雖然春闱高中,卻也無人扶持。所幸當時的主考官李見初十分賞識他的文章,收了這個門生,這才輾轉進了翰林院,得個溫飽無憂的閑職。紀筱對於這位恩師的感情十分深厚,如今見他大難臨頭,自是無法獨善其身,滿心想着如何為他洗刷罪名,救出牢獄。
他心中煩悶,踱到後院,看見那排水缸,忽然想起這恰好是龍墨說的七日之期的最後一日,然而這幾天缸中卻一絲動靜也沒有,不知他究竟在不在裏面。這龍墨向來行事詭谲,紀筱從未看懂過,若說沒有好奇之心也是假的,他貼在缸壁上聽了一會,又伸手敲了敲,裏面依舊沒有聲息。
紀筱盯着那蓋着巨石的水缸半天,忽然想到,萬一他要出來了,卻被這石頭擋着,豈不是會被悶死。不如先把石頭搬開,他暗自盤算着,也不喚家仆,自己費力地搬起那塊大石扔到了一邊。
若是将缸蓋推開一條縫,悄悄看一眼,會怎麽樣呢?紀筱屏住呼吸,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按在了缸蓋上。
陳舊的缸蓋被推開時幾乎沒發出什麽聲息,紀筱有些膽怯地向裏瞄了一眼,忽然就愣住了,然後胳膊一伸,将整個缸蓋推到了地上。
他俯下身,仔仔細細地向缸裏打量了一遍,又轉過來看了看缸外,幾乎冒了一頭的冷汗。缸裏竟然什麽都沒有,沒有他幾天前放進去的墨錠,連那滿滿的一缸水都一滴不剩。
「這……這究竟是……」
就在他惶然失措的時候,身後忽然響起一聲輕笑:「玉硯,你可真不乖。」
紀筱猛地轉回身去,正看見龍墨滿臉含笑地看着他,周身已沒有那種讓人擔憂的虛弱感,飄然如初,在明亮的陽光下微微昂着頭。
「你……」紀筱怔了怔,忽然脫下外衣,上前兩步就給他兜頭蓋上,急急道,「這大日頭的,你怎麽出來了。」
龍墨眯起眼睛,又是好笑:「我又不是見不得光的孤魂野鬼,不過……」他牽起蓋在頭上的薄衫,向前一罩,将紀筱也籠了進來,耳語般低聲道,「玉硯為何不聽我的話,也不怕害死我,幸好我有所防備。」
紀筱在布料陰影下驚疑不定地看向他,忙解釋道:「我一時好奇,并非有意害你,我以後再也不……」
龍墨見他毫不懷疑自己的戲言,心裏不禁溫軟了起來,對着那濕潤的瞳孔和微顫的唇瓣,終於忍不住了似的俯身堵上了他的唇。糾纏間甚至毫不留情地捏緊了他的下巴,迫使他張開嘴,毫無保留地接納自己的索取。
紀筱「嗚嗚」着後退了兩步,很快又被按在了後院的牆上,所幸被外衫遮着頭臉,不然倒真要羞死他了。
長長一吻結束之後,龍墨才洩了勁似的将下巴磕到他肩上,長出了口氣:「可想死我了。」
紀筱的臉一紅,随即想起他們莫名其妙地分別了十來日,确實是很久沒有好好親近了,就連剛剛的親吻都讓他不自覺渾身戰栗了起來。
龍墨自然比他渴切得多,意圖明顯地拉着他往房裏帶,紀筱看了看尚早的天色,又加上心裏挂着別的事,便有些抗拒,低聲道:「你怎麽如此淫性……」他說完這句,忽然住了口,腦中電光火石般想起數件事來,這人與生俱來的水澤靈氣,額間的金色龍紋,還有突然消失的五日裏,兖州連降了五日雨水,甚至還有他索求無度的欲望,似乎都有了一個答案、
「龍墨,」紀筱有些遲疑地拉了拉他的手,「你究竟……是龍是墨?」
龍墨忽然停了腳步,轉過身來:「你說什麽?」
紀筱咬住了下唇,低低道:「兖州的氣候我再熟悉不過,一有兆頭便是長旱長災,怎會在芒種前後恰好下了五日的雨水,莫非是你做的?你回來那麽虛弱,就是因為降雨耗費了很多神力……對不對?」
龍墨攸然沈默了下去,不再像往常那樣與他玩笑應對。
紀筱見他不否認,心裏也暗自吃驚,略想了想,才猶豫着繼續道:「不知你是龍族的什麽人,我從書裏看到,四海皆有龍王,其餘江河湖海也都有值守的龍王,你是他們的子孫麽?」
龍墨忽然冷笑了一聲:「龍宗龍族高攀不上,我只是僥幸得道的一條孽龍罷了。」他眼神忽而一黯,「再說……我現在早已不算是龍了。」
紀筱訝異地問道:「那起先你為何要說自己是墨?」
龍墨向他眨了眨眼睛:「你不是喜歡墨麽?我想讨你喜歡罷了。」
「你……」紀筱又被他擾紅了臉,「你說自己已不算是龍,又附在這墨上,是有何原因麽?」
「玉硯想知道我的故事?」龍墨忽然賣了個關子,輕輕招了招手,「你過來,我告訴你。」
紀筱怎會不明白他的意圖,忙後退一步:「你的故事我日後再慢慢聽,現下……」他微微低下頭,「你可否再幫我個忙?」
「什麽事?」
紀筱輕聲歎了口氣,他心裏其實十分躊躇,因為看幾日前龍墨的樣子,也能猜測到那場降雨絕非輕易之事,不知他這些天恢複得如何,自己若貿然地再提一個難題,未免過於厚顏了。
「玉硯,」龍墨不知何時走到了他身旁,輕輕籠了他肩膀道,「你有何難處,但說無妨,我自會盡力幫你。」
紀筱猶豫了半天,還是說道:「我恩師遭了奸人陷害,被關進了天牢,很快就會被問斬,我想同他見一面,弄清事情的來龍去脈。這樣,才有可能想到辦法救他一命。可是天牢守備森嚴,我一個文人,手無縛雞之力,實在不知該如何進去……龍墨,你有法子把我弄進去麽?」
天牢設在京城西郊,自然沒有城中那麽熱鬧,一入夜,便更是寂靜無聲。正門外打着雪亮的燈籠,幾個值守來來回回地晃,沒有一點偷懶的意思。紀筱在暗處張望了一會,輕聲向身後道:「我們怎麽進去?」
「你先閉上眼睛。」龍墨低聲道。
紀筱忙依言閉上,面前恍惚拂過一陣氣流,他有些心慌,手心裏都不自覺泌出汗來,卻忽的唇上一暖,竟是被輕輕吻了一下。
「你!」紀筱猛然睜開眼睛,「都什麽時候了,你還……」
龍墨笑嘻嘻地退後一步:「誰叫你閉着眼睛的樣子那般可愛,倒讓我一時沒忍住。」他見紀筱幾乎要着惱,忙道,「不開玩笑了,這次是真的要施法了。你可記着,一會千萬別睜開眼睛,辦完事就往回走,我再帶你出來。」
紀筱只得再信他一次,閉上眼睛的瞬間,身體似乎輕飄了起來,只在短短一瞬過後,後背猛然被推了一把,聽得龍墨在他身後低聲道:「去吧。」
眼前的視野黒暗了許多,空氣中有股發黴的濕氣,牆縫的凹槽裏點着盞昏黃的油燈,搖曳着照亮了面前生鏽的鐵栅,鐵栅裏面更加昏暗,模模糊糊地映着一個人影。
「恩師……」紀筱險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聲音,撲到了栅欄前,又忙捂住自己的嘴。
李見初微微動了動,緩慢地轉過身來,待看清他之後,驚得瞪大了眼睛,在黒暗中啞聲驚道:「青闌,是你麽?」
「是我,」紀筱看着衣衫褴褛,披頭散發的老師,眼眶一陣酸澀,壓低聲音道,「恩師你受苦了。」
「你是如何進來的?」李見初拖着腳鐐來到鐵栅前,難以置信地伸出手,輕輕摸了摸紀筱的頭,「快走吧,若是被獄卒發現,可就沒命了。」
「放心,沒人發現我,」紀筱抓緊了栅欄,問道,「我只是想問問,有什麽辦法能救恩師出去麽?」
李見初頹然地搖了搖頭,「不必了,這是我應得的,只可惜……連累了一家老小,我罪孽深重啊。」
「恩師!」紀筱急了,「這難道不是奸人陷害你麽,那些賄銀難道不是別人嫁禍給你的麽?學生雖然無用,也會想盡辦法給你讨回公道。」
「青闌,」李見初無力地低聲道,「我一直很喜歡你這個學生,因為你天性純良,甚至有些不谙世事。這官場污黒,如同深夜,只是你不曾涉足,不知深淺。你尊我為師,我卻并非德行高尚之人,其實,放眼這滿朝文武,又有幾個不貪之人。這兩日我已經想通了,天理昭昭,逃得過今日,卻難逃過明日,我李見初俯首認命,并無怨言。」
紀筱呆住了,仿佛曾經全心信奉的什麽東西在眼前崩碎了一般,他一時無法相信,卻又不得不信。
「青闌,你如今的修撰之職雖然清湯寡水,但好歹能圖個心安,若是有朝一日,你有機會青雲直上,卻也再難換得這份心安了,你記住老師的話。」李見初說完這些,又催促道,「快走吧。」
天牢狹窄的鐵窗外忽然傳來一個響雷霹靂,照得牢獄中雪亮,卻又很快沈寂,接着又是一聲。紀筱在這轟鳴的雷聲裏魂不守舍地向回退去,然而來時的路竟已不見了。
嘩啦啦的雨水鋪天蓋地般洩了下來,紀筱在這嘈雜的聲響裏愈加焦急,他茫然摸索着牆邊,輕聲喊道:「龍墨,你在哪,你在哪?」
沒有回應,雷聲越來越響,卻又摻雜了幾聲腳步聲,紀筱忙循聲轉過去:「龍墨……」
兩個打着燈籠的獄卒似乎吃了一驚:「什麽人?」
紀筱吓得頭腦一片空白,轉身拔腿就跑,身後立刻傳來喝聲:「站住!不要跑!」
面前的路錯綜複雜,身後的追趕卻是越來越急,幾個轉彎過後,前方忽然穿來大批的腳步聲響,紀筱意識到不好,但後方的小卒已經追了上來。再也沒時間容他考慮,一片通明的火光突然地照進了這昏暗的牢獄,在舉着燈燭的大批随從身後,紀筱清楚地看見那個穿着華袍,面目陰郁的太子延襄。
站在延襄身後的正是掌管天牢的刑部主事王祥,眼見在太子眼皮子底下出了纰漏,當即僵了臉色,指着跌跌撞撞追來的兩名獄卒喝道:「你們兩個怎麽回事!」
那倆獄卒撞見這陣勢,早就俯身跪到了地上:「小的罪該萬死。」其中一個指了指紀筱,「是他……」
紀筱早已呆在了當場,眼睜睜看着他指着自己,卻連一句辯白的借口也想不出,正在倉惶的當兒,只聽一聲輕笑,卻是延襄開口道:「青闌怎麽在這裏,叫我好找。」
紀筱一時沒反應過來,只怔怔地瞧着他,卻見延襄轉頭向王祥道:「今晚提審,我本召了紀大人來做筆錄,誰料天牢偌大,進來時紀大人跟在後頭走散了,我這正要派人去尋,卻原來在這。」他說到這,向紀筱微微一笑,「青闌真是讓人不省心,怎的又驚擾了王大人兩名手下,還不快向王大人陪個罪。」
王祥聽了這話,忙道:「殿下哪裏的話,是這兩個大驚小怪的粗人吓着了紀大人才是,既然紀大人安然無恙,那麽下官這就繼續為殿下帶路。」
延襄點了點頭,轉而向紀筱招了招手,示意他到自己身邊。
紀筱萬萬沒料到延襄竟會開口替他隐瞞,也不知他心裏打的什麽主意,又聽他口口聲聲稱自己的表字,甚是親熱,更覺詭異至極。但是現下也不能表現得太過不安,他向延襄微微低了頭,然後緩緩走到他身側,大批随從依舊恭恭敬敬地圍着延襄,向着漆黒的天牢深處走去。
紀筱一面走一面心中猜疑,忽然手心一熱,竟被延襄拉住了,他驚得一顫,卻見延襄神色如常。兩人寬大的衣袖交疊在一起,旁人看不出什麽,但紀筱已是尴尬至極,由於方才遭逢驚吓,已是滿手的冷汗,此時被延襄摸個正着,他更加急着想要掙脫開來。延襄似乎察覺到他的力道,竟然微微笑了笑,不動神色地放開了他的手指,低聲道:「青闌,這就到了。」
這夜提審的是漕運案中的重犯,紀筱既已被趕上了架,也只得坐在延襄下首為他記這場夜審的筆錄。出乎意料的是,延襄在問審中并沒有擺什麽嚣張跋扈的太子架勢,每句問話都是條理清晰,正中要害。這與紀筱起先以為的威逼引誘式的問審相差甚遠,他筆下刷刷記着,心內卻也不禁開始考量這位太子給李見初定的罪名。
提審完之後,外間的暴雨沒有絲毫緩和,延襄在天牢外的屋檐下略站了站,回身道:「紀大人恐怕一時無法回去,小王送你一程。」
紀筱看了眼停在那的華貴馬車,面有難色:「殿下……」
延襄微微低了頭,輕聲笑道:「怎麽,紀大人還怕小王吃了你不成,我若要害你,方才就不會出手救你,上車吧。」
身旁立刻有人撐了傘,小心翼翼地扶了他上馬車,紀筱頭一次搭乘皇族的車馬,只覺得新奇而忐忑,很快的,延襄也坐了進來,與他近在咫尺。
在這雨夜之中,馬車行進得并不快,紀筱坐在角落裏,不安地握緊了雙手,一言不發。片刻後,延襄開口了:「紀大人果然身負異能,先前你說那錠古墨有靈性會自己找你,小王還不甚信,如今連這守備森嚴的天牢紀大人也能進出自如,小王當真要刮目相看了。」
紀筱一驚,忙擺手道:「臣絕非異能之士,這次進去實在是……實在是機緣巧合,若不是殿下出手相救,臣現在恐怕已經身陷囹圄了。」
延襄輕輕一笑:「哦?既然是我救了你,你怎麽都不謝我一謝。」
紀筱立刻要在車內下拜:「恕臣失禮。」
延襄一把就拉住了他胳膊,他力氣很大,直将紀筱拉到了自己面前,随即饒有興致地低頭打量起他。
紀筱被他看得寒毛都豎了起來,微微縮了縮脖子:「殿下……」
「青闌是不是有些怕我?」延襄低聲道,「其實此次相救,并非是小王別有所圖。」
他說到這,輕聲歎了口氣,在紀筱肩上輕拍了兩下:「自我受封太子位以來,群臣對我無不是畢恭畢敬,溜須逢迎,那些奇珍異寶更是絡繹不絕地送到我面前。唯有在要墨這件事上頭一次讓我碰上了釘子,像青闌這樣對我嚴詞拒絕的,滿朝中再沒有第二人,你那日的風骨,着實讓小王欽佩。」
紀筱沒料到他竟如此大度,一時說不出話來,怔了半天才道:「臣……臣惶恐。」
「青闌,」延襄抓了他的手,繼續道,「我雖然身居王儲之位,但身邊沒有正直之士扶持,在這朝堂上實在是猶如暗夜行路,無比兇險,我想請你來東宮任太子中舍人一職,不知你意下如何?」
紀筱忙道:「臣學識淺薄,恐怕難以勝任。」
延襄并未勉強,輕輕搖了搖頭:「青闌不必急着答複,且考慮些時日再說。」他說到這,伸手撩起簾子向外看了一眼,「到府上了,我着人扶你下車。」
紀筱巴不得趕緊離開,卻在掀開車簾時又轉回身,有些猶豫地說道:「有件事臣不知當不當講。」
延襄忽然笑了笑:「是李尚書的事麽?」
紀筱被他笑得有些發毛,忙垂了頭:「殿下……」
「此案父皇極為看重,原本是要株連的大罪,小王這幾日正在盡力勸說,希望可以保住幾位牽連入案的大人的無辜家眷們,」延襄不急不緩地說着,「李尚書受賄數額巨大,小王雖然知道他是青闌的老師,卻也不能罔顧國法赦免了他,還望青闌諒解。」
紀筱默然地點了點頭,告了退,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他打着羊角燈緩緩回到自己府中。卧房中一片寂靜,朦胧的燈光映出窗前獨立的一個人影,紀筱頓了頓,重重地把燈籠摔在地上:「你……你怎麽就把我一個人丢下了!」
龍墨的身影動了動,轉回身來,緩緩走到他身邊,輕聲道:「玉硯,對不住,我方才……遇見了以前的一個仇家。」
「仇家?」紀筱顯然是不信,「你明明說自己初見天日不久,何來什麽仇家,你又要說謊戲弄我麽?」
龍墨沈默了片刻,忽然揚起手,桌上的油燈立刻亮了起來,映出滿室清幽。他似乎有些疲憊,輕咳了一聲才道:「玉硯,你想聽我的故事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