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章
? 我憎恨這北京城,哼,甚麽北直隸,甚麽天子腳下、京都皇城,沒有我別枝哥哥的地方,它就甚麽都不是!
我姓江,今年十六歲了,我的家在湖廣安陸州京山縣一個叫白鷗的鎮上。我爹爹是百戶,我家......我家裏,哎,不說了,有人在喚我了。
“鵲兒,我爹爹喚你替我二娘把她的褲子洗了,兩個銅板,你......?”來人是菊英,姓楊,菊英家裏是這胡同裏最富的人家,這條小胡同裏的人都是起早摸黑艱難換口飯吃的,唯獨楊家。楊全是大将軍餘九兮家裏一個看管馬匹的,聽說因他将馬匹照料的好兒,還升了官。
我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粗布衫子,灰灰褐褐的,菊英已經将手伸出來了,她淺紫的細羅衣袖下,塞了幾個銅板到我的掌中。我不知道究竟是幾個,但絕不是兩個。我要把銅板退回去,別枝哥哥說過,無功不受祿,這些銅板我是不能要的。菊英捏着我的手,小聲道:“鵲兒,這五個銅板你拿着,上次、還有上上次,我二娘賴了賬,你怎的不告訴我?”
告訴菊英?別枝哥哥說了,做人受點兒委屈是難免的,為了一些子小事争來争去不值當,別枝哥哥都說了,我為甚麽還要去多這幾句嘴呢?菊英小大人似的一嘆,說起來,菊英還要小我一歲,可她已經初見豐腴,而我,哎!我瞧瞧自己衣衫內的一片空蕩蕩,憂愁無比。菊英見我失了臉色,以為我不滿意她家裏人言而無信,說好了洗一次衣衫兩個銅板,卻還偶爾抹掉一個銅板,或者幹脆賴了我的賬。“鵲兒,你不用放在心上,我二娘快生了,胡同口的産婆說,她那樣兒,一準是個丫頭!待她産個丫頭出來,看她還怎麽威風,哼!”
別枝哥哥說了,背後莫說人。這不,那尖頭尖腦的産婆已經擺着她一雙小腳過來了。我總是被産婆的目光掃得心慌,她身上油膩膩的,可她的眼神,似乎能一眼看到你心底去。墨産婆尖着一雙眼睛,又往我身上掃了一圈,問道:“鵲兒,這又是去弼馬溫家裏洗衣裳啊?這大着肚子的女人啊,生來就是該享福的,享得幾天是幾天!”她眼珠子一轉,接着說道:“至于到底是幾天,那不由人說了算,得由天說了算。”
菊英一翻白眼,斥道:“胡說甚麽!”那産婆似盯着我的肚子,然後繞着我看了一圈,怪哼道:“弼馬溫家的丫頭片子不懂,鵲兒你懂,我曉得你懂的,是伐?”這北京城裏,漫天遍地的饒舌的官話,唯獨墨産婆,唯獨墨産婆堅持咬着她的南方腔,無論何時,她都不改口,她也不肯改口。
咱們三人僵持在我那小屋的門口,巷口有人叫道:“菊英,快!弼馬溫,哦,不是,你二娘胎動啦,你快回去看看!”菊英的家确切來說不在這條巷子裏,她家在前面官道和這巷道的拐角處,前面官道上住盡了達官顯貴,包括那位餘九兮大将軍。
菊英轉身就跑,墨産婆惦着一雙小腳跟上去,我垂下眼眸,墨産婆在這樣的危急時刻還不忘用她那尖尖的眼神看了我一眼。我并沒有懷孕。我也知道她為什麽要一直盯着我的腰腹,因為那裏裝了我的秘密,那是我最深沉的秘密,誰都不能說的秘密。
墨産婆說對了,菊英她二娘果真産了個女兒,可又沒完全說對,因為女兒過後還有一個兒子。弼馬溫楊家喜得龍鳳,小巷裏的人一時都沾着喜氣,可菊英卻成日成日的直嚷,“晦氣!”菊英這幾日都睡在我的小屋裏,她二娘成日裏吆三喝四、吆五喝六,菊英說她在家裏待不長了,我問為何,她說她爹打算送她進餘大将軍府裏當差,因為家裏養活不了。
我瞧着菊英淡紫色的絲羅衫,噗哧笑了出來,菊英過來擰我,過後,又嘆起氣來,“你也覺得荒唐吧?我家裏不說多富貴,可多我一個卻是不多的,如今,他們一家四口人,真的就多了我了。”我拍拍菊英的手,不知如何安慰她,別枝哥哥說,女孩子終究是不能在家裏呆上一生一世的,即使再不舍,也還是要離家的。我未能理解,我家裏沒有一生一世,父親與母親沒有一生一世,我與弟弟沒有一生一世,然,我與別枝哥哥......依舊,沒有一生一世。
“我爹說,他也很難,他也不舍得虧了我。他說,怕我娘在地底下怪他,怕他以後去了地下也沒臉見我娘,他說,他給我找了個地方當差,甚麽,前,哦,不,後軍,前後軍,嘟嘟,不知甚麽玩意兒,就是那個大将軍府裏,哎,總歸是個好地方。他說他央了人的,他說我會進內院,他在前院,以後我們爺倆兒想見一面就難咯......”菊英說的懵懵懂懂,我心裏明鏡似的,餘九兮,前軍都督府大都督,正一品銜,今年春天賜伯爵,襲三代。
菊英快要睡過去,我攘攘她,“诶,我給你二娘再洗一個月褲子,你能不能同你爹說說,讓我也進去做個丫頭,粗使的,成不?”
我摸了摸腰間,那是一條明月鞭,鞭上随意扯一顆珠子下來都能買下整條泰山巷子,我要富貴,哪裏需要求楊全一個看馬的,只不過明月鞭是別枝哥哥留給我的,我舍不得。扯一顆珠子,我舍不得,拉一根銀線,我舍不得,就是給其他人看上一眼,我都舍不得。別枝哥哥,鵲兒如今很乖了,你看得到嗎?
“春歸何處,寂寞無行路。若有人知春去處,換取歸來同住。”蕭別枝一頭烏發上插了一支竹簪,那竹上點點淚斑,盈盈爍爍,就似他左眼角落的那一滴淚痣,綠蔭濃,飏殘紅。我的手又去觸碰他臉上淚痣,別枝哥哥也不惱怒,只問我:“下一段該如何?”
我真是不愛讀書,我愛習武,我最愛在那冬日的冰河上,在那春之桃李下,在那夏季繁花中,揮鞭折勾玉,鐵馬寄寒川。不過,如此種種,通通都抵不過,我就在別枝哥哥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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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英很是講義氣,她同他爹說,必須把我也給捎上,否則,我們倆都一頭碰死,一個也去不成。楊全最終也沒讓我去給他的二太太洗褲子,他只是過來同我說了幾句話:“鵲兒,你是個聰明丫頭,菊英她莽撞不知事,你日後要多幫幫她,也不算負了她待你的一番情義。”我乖順點頭,楊全看着我嘆了口氣,只道:“去吧,明日我就領着你們過去。”他的背影有些蕭索,我一時竟覺得,這弼馬溫也不是毫無可取之處的,起碼,他待菊英的心是不假的。
餘九兮的大都督府裏稀稀疏疏栽了幾根小樹茬子,疏漏蕭條,完全沒有布局排版這一說,我低垂着眉眼,這宅子,除了大,一無是處。楊全将我和菊英往前一推,那中年仆婦拉着我轉了個圈,又拉着菊英轉了一圈,方慢慢點了個頭,楊全又湊了大半吊子錢送上去,那仆婦才斜着眼問道:“都會些甚麽?”
會些甚麽?
菊英低着頭道:“我會算賬,還會,會......”菊英會不出來了。她會算賬,是的,她會算盤,但她只會打算盤,琴棋書畫、詩酒茶花,她樣樣都不會。那仆婦瞥了她一眼,訝異道:“會算賬?識字嗎?不識字會算賬也沒用,個丫頭片子,原本還指望你去繡房裁衣裳呢。”楊全将女兒往前一推,連聲道:“識字,這丫頭識字,她娘送她去念過幾年私塾,三年,哦,四年,念過四年私塾的。”
那仆婦又指向我,“你呢?”
我呢。別枝哥哥,有人問我會些甚麽,你說我該怎麽說呢?別枝哥哥,你曾說我,東征文不賞,西守武不勳,樣樣都是花架子,扶不上牆。可現今就有人問我了,我要是大言不慚說自己絕頂聰慧,應該會有人笑話我吧?
我眼角一掃,有人穿着大紅的蟒袍走過,時人非貴胄不着紅,服上紋蟒,那人不是餘九兮是誰。我清清嗓子,悠悠念了一句:“餘既滋蘭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那仆婦不耐煩了,大喝了一句:“老娘問你會些甚麽,犯什麽毛病?”
餘九兮果然過來了,他指着我,道:“為何而來,甚麽居心?”
我擡起眼眸,我知道自己眸色清亮,別枝哥哥說我的眼中裝了一池清水,可,當清水沉澱,春水東來,我就知道,我眼裏裝下的是一潭醉人的酒,溺斃了自己,沒有解藥。
與餘九兮的目光對上一眼,我立馬跪在地上,瑟瑟不敢言。那仆婦想要說幾句,餘九兮目光掃過楊全與菊英,又瞟向顫抖搖晃的我,留下一句:“姑娘口中錦繡,既然如此,不如入花木房,将這院子植出一片錦繡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