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章

? 我手裏捏着銀錠子,繞着将軍府慢悠悠的走了一圈兒,快到後門的時候,我撞見了楊全。楊全顯然也瞧見了我,他有些不好意思,我走上前去,大方喚了一聲:“楊叔。”

楊全連連擺手,直道:“不敢、不敢,我就是個看馬的,哪裏當得起江姑娘這一聲叔。”我也不同他辯,楊全是個弼馬溫沒錯,可他推了我一把,把我推到了餘九兮眼前,這是大恩,我是要報答的。“楊叔,今兒除夕,我這兩粒碎銀子,給兩個孩子做壓歲錢。”我拿出兩粒銀錠子,塞給楊全,他有些讪讪,我直接推給了他。

我指着馬匹問他:“怎的在套馬,誰要出門?”楊全順口回道:“沒人要出門,是有客人來了,餘府來人了。”我點點頭,拿出兩粒銀錠子,說:“楊叔,你也知道鵲兒可憐,單身一個人上京,無依無靠。你看,這餘府裏來人了鵲兒都不曉得,還不知以後的日子要怎麽不好過啊……”楊全被我這麽一抽搭,又多說了幾句:“聽說端妃娘娘身子有些不好,餘府着急,想進宮看望娘娘,皇上好像沒同意。”

我将銀子塞到楊全手裏,半哭道:“多謝楊叔,鵲兒命苦啊,竟是甚麽也不知道,命苦啊!”楊全更是不知怎麽接話了,我将銀子一推,他略一猶豫,收下了。

收了就好,收了才有下文。餘端病了,怎麽病了,餘九兮怎麽一聲不吭的,嘉靖帝不允許探病,真是奇了。再問下去,楊全也不知道更多了,我将最後兩粒銀錠子放到楊全手上,道:“楊叔,墨産婆替我繡了物件,這是我給她的本錢,莫教她貼了本。楊叔,你替我謝謝她,就說她繡得很好,我很喜歡。”

楊全連聲答應了,我方折回了雨花院,金英與顏蕪都走了,走了好,都走了才好。我溫了一壺竹葉青,坐在廊下的臺階上,慢慢飲酒。“別枝哥哥,你好嗎?你想喝酒嗎,鵲兒給你倒一杯。”我往臺階下緩緩灑了一杯酒,竹葉青,青澀又撩人,苦澀又甘甜。別枝哥哥,鵲兒覺得這酒配你,真的。

我大概是有點醉了,我爹和我娘的相貌我忽的又瞧清楚了,我其實已經記不得他們的模樣很多年了,一直去想,卻越想越昏黃。爹、娘,江橋無能,弟弟還是沒有尋回來。你們在天有靈,別怪江橋,別怪我。我繞着雨花院裏所有的枯樹走了一圈,身邊來了人,他問我:“你是不是醉了?”

“江橋是誰?”那人又問我。

江橋是誰?江橋不就是我。

“你不是叫鵲兒嗎?”

我不叫鵲兒,我叫江橋。鵲兒是別枝哥哥喚的,他總說我太吵,比樹上的喜鵲還吵。

“哦,那他說的不對。”

是啊,我也經常覺得別枝哥哥說的不對,喜鵲登枝,喜事臨門,多好呀。

“我覺得你不吵,反而話太少。”

從前的日子不記得了,我爹娘說弟弟可愛,我小大人似得,看着就是孩子裝老成。

“你爹娘說得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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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我就害怕自己不可愛,別枝哥哥也不要我了,我就拼命的說話,拼命讓自己變得可愛一點,這樣,別枝哥哥就舍不得不要我了。

“別枝哥哥是誰?”

別枝哥哥是誰?我的恩人。

那一日,我大概真的喝醉了,餘九兮守了我大半夜,我半夜醒來之時,他細細吻了我的額頭,他說:“鵲兒,我愛你。”

炭火燃得正旺,屋裏暖洋洋的,餘九兮的懷抱熾熱熾熱的,為什麽,我又覺得冷了,那是一陣從骨頭裏冒出來的寒意,冰凍萬丈,痛徹心扉。

許久許久之後,我才明白,我那日應該這樣回答餘九兮。蕭別枝是誰?——我的愛人,我愛的人。

或許只有徹底刨開了餘九兮心裏的那點兒念想,他才能不為我所累,從而跌入萬丈深淵。當日我那一句話答錯了,我們都錯了,錯的遠了,回不了頭,三生三世,生生世世。

餘九兮最近都很忙,早出晚歸的,我白日裏在雨花院裏搬花兒曬曬太陽,夜裏就坐在臺階上飲酒。我爹娘的樣貌越來越清晰,清晰到我能立時提筆把他們畫下來。還有我弟弟,江岸。嘉靖十一年,他走失的那一年,他才是個四歲的孩子。今年,嘉靖二十一年,他已經是個大孩子了。十年,十年都過去了,別枝哥哥,人生這樣苦短,鵲兒真的一點都不留念。

我坐在檐下翻花土,有盆花抽了枝芽,我扶在花盆沿上,湊近了些。餘九兮一把拉開我,嘆道:“說了多少次了,這沿裂了,當心紮了手。”我低頭一看,果然又是那盆粉薔薇,我笑嘻嘻的,“你看,花兒抽枝了,很快就要長起來了。”餘九兮大紅袍子上的蟒不見了,我奇道:“飛走了?”

餘九兮故作哀愁,哼一聲:“我哪裏知道它去了哪裏,真上了天也說不定。”我低頭拿了墨産婆的帕子出來,擦了擦手,道:“家裏出什麽事了?”餘九兮一把将我抱起來,連轉了好幾個圈,大叫起來:“鵲兒,你說甚麽?家裏,咱們家裏?”我點點頭,“可不就是咱們家裏。”

“喲!”菊英怪叫着捂着眼睛,我橫她一眼,嗔道:“你不在萬仞堂裏撥算盤,跑我這雨花院來作甚?”菊英哼道:“這、這好大的架子啊,江姑娘咱們再是惹不起了。”餘九兮笑看着我們鬥嘴,他起身道:“我去換衣裳,一會兒咱們一齊吃飯。”菊英問他:“我也去?”餘九兮笑道:“都去。”

餘九兮走遠了,菊英從袖子裏掏出一個帕子來,“鵲兒,這是墨産婆新給你繡的帕子,你收好。”我将帕子收到懷裏,問菊英:“是不是出什麽事兒了?”菊英四周瞟了一眼,小聲道:“我爹說,端妃娘娘病了,很嚴重。還有,咱們将軍,他把嚴家的人給打了,嚴閣老很生氣,聖上說要撤了咱們将軍的官職,讓嚴閣老消氣。”

餘九兮打了嚴家的人,他打人不稀奇,打了嚴家的人就稀奇了。他爹、他姐姐、還有他,他們餘氏滿門有今天,可不就是靠着嚴嵩麽。怎麽,現今翅膀硬了,連嚴家的人都敢刷袖子動手了。

我問菊英:“你爹還說甚麽了?”菊英湊到我耳邊道:“聽說他是和嚴世藩幹上啦。”嚴世藩,他們能有甚麽幹系,至于鬧到餘九兮補服上的補子都不見了麽?菊英更神神叨叨了,她聲音小的我都快聽不清了,“聽說,聽說,嚴世藩一只眼睛都不好了。”我一把扯過菊英,又問了一遍:“嚴世藩瞎了?”

“沒有,他沒瞎,我只打了一拳,他瞎不了。”餘九兮換了一身明紫的輕袍落落大方站在院子裏,我盯着他看了幾息,他打了嚴嵩的兒子,當朝的小閣老,吃了豹子膽了?他向我和菊英招手,“我們去吃飯。”

我怒從心來,從臺階上三步并兩步走到他跟前,呵斥他:“你傻了,打誰不好,打嚴世藩?”餘九兮看着我低低的笑,菊英一把嚷道:“餓死了,你們能笑飽,我可不行。”餘九兮牽起我的手,他回了一句:“那就快走,還嚷什麽。”

“我姐姐這些日子病不見好,我和父親想進宮去看看她,皇上不同意。”餘九兮說起餘端的事情來,這事我已經從楊全那裏聽到過了。我心中湧起一種奇妙的潮意,這絕妙的機會,怎能錯過。

我抓起他的手,餘九兮筷子裏的肉“噗通”又跌回了盤子裏,他有些不好意思,偷着看了菊英一眼,菊英這時候又聰明了,只管低頭吃飯喝酒。我問餘九兮:“你臉皮這麽薄,當初和我怎麽沒這麽見外?”菊英捂着嘴吃吃的笑,餘九兮又紅了臉,我問菊英:“诶,餘大将軍臉是不是紅了?”

我急切的想弄清楚,餘九兮又沒有一張白皮,怎的我次次都能瞧見他臉紅。菊英搖頭:“沒有,我瞧不見。”我問:“真的?”

咱倆視餘九兮如無物,餘九兮輕輕扯了我的袖子一下,小聲道:“鵲兒,吃飯罷,菜都涼了。”我拍下筷子“哈哈”大笑起來,菊英也樂了,哎,這人……竟傻得可愛。

又過了幾日,餘九兮進宮了。

他三天三夜沒回來。等他回來之時,他補服上的補子又回來了,我問他:“飛回來了?”蟒袍上的蟒回來了,他瞧着我紅了眼眶,我趕緊去拍他肩膀,“哭甚?不都回來了嗎。”

餘九兮将我扯進懷裏,低聲道:“鵲兒,我姐姐她,她不好了……”餘端不好了?莫不是餘九兮惹了禍,餘端受了連累?餘九兮慢慢道:“我姐姐去跪了皇上的書房,跪了三天。”

我捧起餘九兮的臉,問他:“你也跪了?”我低頭去摸餘九兮的膝蓋,他攔住我的手,問我:“你去瞧瞧姐姐,好嗎?”

好!怎麽不好,實在是好極了。端妃娘娘要見我,實在是天上掉下來的福分啊。別枝哥哥,你聽見了嗎,鵲兒要進宮了,別枝哥哥,等等我。我眼睛眨了幾下,慢吞吞道:“你陪着我嗎?”餘九兮摸了摸我的發鬓,低聲道:“我陪着你,一直,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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