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武林盟主孟懷天向來樂善好施,為人義氣,為武林人所推崇,至今已當武林盟主十年。
然如今的江湖大事就是武林盟主重新召開的武林大會,要重選武林盟主,武林大會就在上元節後一天。
按理說武林盟主孟懷天正值壯年,武功高強,再當個五六年武林盟主是絕對沒有問題的,對于這點衆說紛纭,但江湖卻終究因為此時沸騰了起來,各路英雄豪傑都紛紛前往武林盟,準備參加此次的武林大會,小商販們都樂得合不攏嘴,生意都好了不止一兩成,個個都賺得眉開眼笑。
“這次來參加武林大會的啊,諸位可知有誰?除卻昨日我們說過的北怪老頭,今天我還聽說啊,還來的南洋毒神,用毒那是一絕,年方二十,長相俊美,卻指尖都藏着毒,當真是個毒君子,關于他的故事,我們就不得不提起唐門當年有名的血煞門事件,那是在一個冬日……”
客棧裏頭的說書人,站在一方小臺子上,灰色長衫中的長手揮舞着,聲音激昂地講着各路江湖事,客棧鬧哄哄坐滿了一片,角落裏蒙着白色面紗的小姑娘,一雙杏眸圓溜溜的,黑亮亮的看着說書人,拿起杯盞中的清茶,有模有樣地往嘴裏一塞,老書生似的搖頭晃腦:“好酒!好酒!”
小姑娘一旁坐着一個劍眉星目的男子,身着一件月白色長袍,看小姑娘的動作後,用扇柄輕輕敲了敲小姑娘的腦門,笑道:“就你慣會作怪,清水也能給你喝出個酒味來!”
小姑娘捂着腦門,揉了揉,嬌聲嗔怪道:“還不是師兄練杯米酒都不肯點給我……”
說着,小姑娘搖了搖頭,輕嘆了口氣:“唉,我真可憐,這麽大的人了,連酒味都未曾嘗過……”
這搞怪勁兒,令男子不由失笑,往小姑娘嘴裏塞了粒花生米,聲音溫柔帶着笑意:“你呀,你呀……”
小姑娘嚼着花生米道:“師兄,你怎麽不去參加武林大會呀,爹爹都說師兄已然得他一身本領。”
小姑娘聲音不大,男子聞言微微垂眸,眼中閃過一絲暗光,擡頭時眼中又只剩溫柔,他動作輕柔的用一絹手帕擦了擦小姑娘的嘴角:“因為我忙着要娶我的露錦小師妹啊……”
剛剛還古靈精怪的露錦,臉頰染上了緋紅,忙不疊地低頭喝水,只感覺這清水都是甜滋滋的,只不過低着頭喝水的露錦沒有看到男子臉上晦澀難明的神情。
露錦聽完書,就嚷嚷着要上街玩,牽着男子的衣袖走在清河橋上時,她看着不遠處輕舟漂浮,嘴角微勾。
她姓孟,名露錦,是當今武林盟主的千金獨女,衣食無憂,家庭美滿,她沒有什麽練武的天賦。
五歲大的時候,爹爹撿了個半大的少年,便是她師兄,喚陵光。
她第一眼見到師兄的時候,師兄對她揚唇一笑,她便想怎麽會有這麽好看的小哥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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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兄來了以後,爹爹便不再要求她日日紮馬步,不會讓她天天練着劍法,小日子快活了不知道多少。
而且師兄向來寵她,待她極好,陪她玩,陪她鬧,他們一起長大,日後也将一頭到老。
她見過街頭的乞兒,也見過南旱時過來的難民,見過整日忙着農活的農家女,見過盲婚啞嫁的官家小姐,相較而言,她的日子實在是太好,她何其有幸,擁有這樣的爹娘,還能不日後嫁與師兄,與師兄相伴一生。
只不過她身子骨太弱,生了場大病後就常常容易犯困,她輕輕打了個哈欠,慢眯着眼,宛如小貓兒一般動作自然地蹭了蹭一旁師兄的手臂,她想大後日是上元節,她明日要多喝一碗藥,這樣才能有精力把親手做給師兄的花燈做完,上元節後便是他們大婚的日子了,也是武林大會的日子。
黃歷寫着,那天是個萬事皆宜的難得好日子。
她這樣想着,合上了眼,又深深地睡了過去。
……
露錦醒來的時候,一問身邊的丫鬟,就知道爹爹和師兄一個忙着武林大會,一個忙着婚禮,她揚了揚唇,難得爽快地把一碗苦藥一幹二淨,便開始繼續給花燈上色。
她身子弱,總是倦怠得很,一盞精美花燈着實耗費了她一些心力,只不過想着這是她及笄後的第一個上元節,不由就上了幾分心。
老人家說少女及笄後的第一個上元節許的願總能心想事成,她想把這願望給師兄,願師兄能心想事成。
……
上元節當日,張燈結彩,火樹銀花,街上熙熙攘攘,好不熱鬧。
外頭不知道是誰驚呼了一聲“放煙火了!”,露錦放下碗筷,就想跑出府看煙花,大病後她腸胃亦不好,吃飯總要細嚼慢咽的,她今日吃得慢些了,煙火居然就已經開始放了。
“小師妹,站住,”露錦被喊住,她穿着一身藏青的錦緞長裙,白嫩的臉顯得幾分柔美,陵光看向她,伸出了手,“手給我。”
露錦微微一愣,下意識地将手伸出去,她與師兄雖然從小一道長大,但師兄向來守禮,從來都不會做些過于親昵的失禮舉動,她看着師兄指節分明的手,比她的大不少,亦暖上不少,她從前只敢牽師兄的衣袖,牽手卻是頭一回,她不禁勾了勾唇,能夠看見煙火的歡喜這下卻比不上握住師兄手的歡喜了。
“師兄,你手真大……”露錦喃喃道,笑得有幾分傻氣。
陵光聞言感受到手中柔弱無骨的小手,心裏軟了一分,他将笑得傻氣的露錦摟緊懷中,輕聲道:“我帶你去看煙火。”
陵光腳下輕點,便是飛檐走壁,露錦窩在自家師兄寬厚的胸膛裏,耳邊有呼呼的風聲,大得像是她的心跳聲,她臉熱得厲害,無措又羞澀,她想着明日就要和師兄成親了,便大着膽子靠在師兄懷裏,像是他們的心靠在了一起一般。
“便坐這看吧,我護着你。”
露錦感覺只過了一瞬,就到了地方,她慌亂地随意點着頭,從陵光懷裏逃了出來。
她一擡頭就看到滿城的燈火連着漫天的煙火,盛大又絢爛。
光亮在露錦心底炸開花來,她一偏頭,就看到在漫天璀璨下印着柔光的側臉,她想,滿城等火再明亮,滿天煙火再絢爛也比不上師兄眼中淺淺的光,晃人心弦。
露錦從懷中掏出了她整整做了一個月的花燈,花燈不大,卻很精細別致,展開來層層都不一樣,藏着巧思。
“師兄,這是我送你的花燈,”陵光轉過頭,就看到了小姑娘緋紅的臉,小姑娘的聲音輕輕柔柔的,“姥姥說,及笄後的第一盞花燈,能夠心想事成。”
“師兄,我願你心想事成。”
陵光頓了頓,看着花燈被點亮,燈光柔亮,每一層花燈都繪着不同的小花,象征着不同的美好寓意,他低下頭,接過花燈,聲音低沉:“謝謝小師妹,我很喜歡。”
心想事成,可不就是要心想事成了麽?陵光想着,看着小姑娘聽了他的話後綻開的笑容,比之花燈上的花還要亮眼明媚,他心裏鈍鈍的疼,卻被自己壓了下去。
陵光是孟懷天在破舊寺廟裏撿到的孤兒,但實際上陵光知道自己本不是孤兒,而收養了他的孟懷天就是他的殺父仇人,他從接近孟懷天那天起,就是為了報仇。
他不會忘記自己父親因為輕信孟懷天,被孟懷天下藥後一劍奪命時的滿地鮮血,他不會忘記母親沖上前卻又被孟懷天殺掉時眼中的恨意和絕望,他不會忘記死死捂着他嘴的姐姐眼淚流滿了他的脖頸,他不會忘記姐姐為了他不被餓死為了搶兩個饅頭活活被打死……
他永遠都記得孟懷天的臉,他必定會讓孟懷天這老賊也嘗嘗喪失至親的痛苦,他一定會讓孟懷天的惡行為天下所知,他早就在孟懷天女兒重病時買通了大夫下了□□,他早就一點一點地搜集孟懷天的證據,明天就是武林大會的日子,他會将孟懷天的惡行公之于世,他會親手殺了孟懷天這老賊。
他一定會心想事成。
……
正月十六,是個難得的好日子,萬事皆宜。
武林大會于今日召開,今日亦是孟懷天獨女孟露錦的大喜之日,可謂雙喜臨門,紛至沓來,滿堂賀喜。
“恭喜孟盟主!”
“恭喜孟盟主!”
“孟老頭啊,今日你可是威風了,恭喜恭喜!”
“孟盟主心懷仁義,當之無愧武林第一人啊!”
“據說啊,孟盟主就是為了獨女求藥,才早早退位的。”
“今日盟主府可真熱鬧啊。”
“可不是麽?擂臺搭起來,都是大好的日子,待會可就精彩了!”
說話間,賓客們按照席位坐着,只等着孟盟主一席話,就正式開打,互相比試一番,孟盟主面容和藹,他臉上帶笑,聲音渾厚:“承蒙格外擡愛,讓孟某今日能承辦武林大會,武林大會奪得魁首者即可為下任武林盟主!”
話音剛落,衆人掌聲就響了起來,然而還不待比拼開始,一道聲音就響了起來:“且慢!”
聲音響徹會堂,可見內功之深厚,衆人不由訝異,然後就看到了身着一身鮮豔紅袍的年輕男子踏步而來,那紅袍上還挂着朵蘇繡大紅花,分明是套喜服。
“這是誰,好強的內功!”
“這不是孟盟主大徒弟麽?今日的新郎官?”
陵光沒有理會衆人的議論聲,他緩緩上前,聲音清朗:“孟懷天德不配位!還請各位誅之!”
“陵光,你在混說些什麽?!”孟懷天臉色一變,皺起了眉頭。
陵光黑眸冰冷,他看向孟懷天,他有多恨孟懷天,就覺得孟懷天這虛僞做作的面目有多可憎,他語含怒氣:“孟懷天你他日殘殺謝長鳳的時候,你可曾會想到過今天?”
“殺人償命,天經地義!孟懷天,你令我一家不得好死,我今日必将血債血償!少林寺方主持與武當張真人皆可為我所言作證!”
話一落下,衆人哄然,謝長鳳不是曾經名揚天下的大俠麽,一朝沉寂,沒想到是被武林盟主殺了的麽?!
衆人驚疑不定,紛紛看向少林住持和武當真人,只見兩位德高望重的高人都點了點頭,而正坐在主位的孟懷天已然一臉慘白。
陵光執劍飛身而起,身後傳來一聲凄厲的驚呼:“爹——!”
武林盟主有一愛女,世人皆知,不過因盟主之女體弱,宛若大家閨秀,甚少出面。
如今衆人卻都得以見之,冰肌玉膚,面容桃紅,細眉如柳,杏眸含水,一襲鮮紅嫁衣,襯得人豔麗非常。
“吾兒!”孟懷天的聲音哀怆,他低聲喊道。
一身紅裝的露錦擋在了孟懷天身前,她看向陵光,眼中隐隐含淚,她輕聲道:“師兄,你所言可當真?”
陵光自學劍以來,從未收劍,剛剛露錦一聲驚呼卻令他偏了一劍,他皺了皺眉,看着一身紅裝的露錦,想到小姑娘剛拿到嫁衣那天,還靠在他肩頭輕問道:“師兄,你說我穿大紅,是不是會很好看?”
他忘了他當時是怎麽回答的了,此刻他卻有了答案,他點了點頭。
露錦眼角落下了一滴淚,她聲音軟軟的,如同往日與他撒嬌時一般無二:“師兄說的,我自然信的,師兄,你可曾對我下過藥?”
陵光記得露錦生大病的時候才七歲,與他才剛剛熟絡起來,拿到藥方的時候,他只猶豫了一瞬,眼前就晃過了阿姐的慘死,阿姐死的時候也不過二八年華。
他看着露錦清澈黑亮的雙眸,心卻揪了起來,他聲音有點急促:“我與洛神醫相識,必當會把你治好的。”他早就把那毒藥停了的,換了補藥,洛神醫說過再養個三四年就會好了。
“是我該受的,”他聽到穿着嫁衣的小姑娘嘴角揚了一下,看着他眼神灼灼,“師兄,我心悅你。”
他一個晃神,下一刻雙眼驀地睜大。
露錦就一個挺身,她想師兄手上這把劍是把好劍,定然是江湖知名匠人打造地,鋒利無比,輕而易舉地就穿透了嫁衣。
噴湧而出的鮮血染紅了嫁衣,嫁衣愈發得紅。
“師兄,我不欠你了。”
師兄,你待我那般好,我怎麽償還都不為過,我無以為報,拿命給你可好?
師兄,你的手又大又暖,與旁人相比,我的日子實在是太好,好得恍若一場美夢,恍若昨日上元節的漫天煙火,師兄,你若一開始沒有來招惹我,該有多好。
“師兄,我恨你。”
……
“那日啊,血染孟府,孟懷天見愛女死後也自缢了,那孟懷天大徒弟竟是一夜白頭,抱着孟懷天愛女再無所蹤,有人說曾在神醫谷看到過,冤冤相報何時了,可悲可嘆啊……”說書人說着那日的情景,搖頭晃腦,江湖裏又有了新的武林盟主,很快就會有新的故事,于旁人這一篇終是舊事,聽聽就過了。
一夜白頭的陵光做了一輩子的噩夢,夢裏小姑娘一邊咳嗽着一邊坐直身子給他繡着荷包,夢裏有他和他的小姑娘的前世。
前世裏,他的小姑娘是江湖魔教妖女,他是正道少俠,年輕氣盛。
夢中的他想魔教妖女最是狡猾,他定不會憐惜,可是面對着小姑娘卻是手足無措,人人都說魔教妖女作惡無數,為非作歹,可他見到的小姑娘卻會咬着糖葫蘆逗着貓兒,還對着貓指桑罵槐:“呆子少俠,大呆子!”
人人都說魔教之人最是歹毒,無惡不作,可他的小姑娘待他極好,他從話本裏看到了天山雪蓮,正好奇着呢,他的小姑娘就紅披風一甩,長鞭把他的腰一卷:“我帶你去天山看那雪蓮。”
小姑娘內力渾厚,帶着他上了白雪皚皚的天山,一邊嗤笑他凍得只會哆嗦真是慫,一邊輕輕含住他的唇:“呆子,我把我內力渡給你。”
他紅了耳朵根,手腳熱了起來,卻無處安放,然後他就看到了傳說中的天山雪蓮,晶瑩剔透,潔白如雪,于崖壁中盈盈而立。
“你若喜歡,只要你親我一下,我便給你取了來!”小姑娘嬌聲道,杏眸清澈。
他紅着脖子,扭過了頭:“妖女!”
到了山腳客棧休息的時候,夜深難眠,他看着熟睡的小姑娘,在月光下仿佛發着光,比白日裏看到的天山雪蓮還要美上幾分,他受了蠱惑似的,輕輕俯身,碰了碰小姑娘的臉頰,一個激靈,心中暗恨,真是個妖女,卻沒有見到小姑娘轉身嘴角揚起狡黠的笑。
小姑娘對他愈發好了,他盤點了下自己的全部家當,把從小戴到大的長生鎖給當了,買了個镂空雕花簪子,小姑娘是魔教妖女,出手闊綽,什麽東西沒有,他卻忍不住想給小姑娘些什麽,若是可以全部家當都想給小姑娘。
他漸漸聽不得別人喊小姑娘妖女,明明他的露錦那般好,哪裏容得他們胡言亂語。
他想娶露錦了,娶他的小姑娘了,小姑娘同意了,他當日忍不住喝了點小酒,醉醺醺的一口一個:“露錦你真好。”
大婚當天,魔教發起了圍剿武林盟的行動,他一身紅袍,聽着洞房裏傳來魔教右護法的聲音:“聖女,一切已經按計劃進行,不日武林将會是我們魔教的……”
他推門而入,眼眶發紅,他拿着長劍,欲刺向坐在喜床上一身嫁衣的小姑娘,卻收了手,他輕聲問道:“我也是你計劃中的麽?你騙了我麽?”
一身嫁衣的露錦看着他,不忍欺騙,點了點頭:“一開始是的……”但是,後來就不是了……
話音未完,他的劍一轉,刺向了自己,他出生正派,年少成名,最善用劍,長劍穿心而過,他看着他的小姑娘,輕聲說:“你若騙我一輩子該有多好……”
“露錦,我恨你。”
不!一頭白發的陵光看着夢中自缢的自己驚呼着,他看着夢中的露錦淚流滿面,他看着夢中的露錦抱着自己的屍體一遍又一遍地說着:“不是這樣的,我早就沒騙你了……”
他看着夢裏的露錦獨自守着孤墳,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瘋瘋癫癫,直至白頭,夢中的露錦抱着墓碑輕笑道:“呆子,我來陪你了。”
夢外,他睜開眼,一頭白發融于雪地,他抱着露錦的墓碑輕輕揚了揚唇:“師妹,我來陪你了……”
……
北冥之北,那沉睡了十幾萬年的人,眼睫微顫,似乎下一刻就能睜開眼。
……
小竹樓中的漫天星辰下。
景寶讀着竹簡上最後一段話:“神魔為神兵相争,死傷無數,然神兵自發認主,是為一龍女,龍女乃東海棄子,天生無情無欲,手執神兵,遇神殺神,遇魔殺魔,衆神魔大驚,皆欲殺之,然不敵,後八大上神,五大魔尊齊力鎮壓其于北冥之北,此乃神魔之戰之終也。”
作者有話要說: 說實話,我分不清死掉的那個人,和留下了活着的那個人到底哪個更痛苦。
【小劇場】
劇情系統:我呢?我呢!我怎麽沒出現過!
景寶:有人還記得你麽?